交疊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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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鳶做了一個夢。

夢很長,她隱約記得,她好像在一間很多人的教室。靠在窗邊和閨蜜閒聊,她記得聊的是一張設計稿。她覺得那件裙子太素,可以加點花。像窗外那排鳳凰花樹就很合適,怕閨蜜不知道,林鳶還指向窗外,然後就看見一片白影墜下。帶下了那一大枝開得正盛的紅花。

好奇怪,當時她的第一個念頭卻不是出事了,而是生氣。被那片白影帶下的那枝花是她無聊時盯著發呆的,現在被折掉了,她就冇有名正言順的理由來說服自己開小差了,那片白影以一己之力帶走了林鳶一個季度的消遣。

然後她就探出頭去看樓下。樓下地磚上是一灘豔紅的血跡,一個血肉模糊的男生躺在裡麵,臉朝上,她覺得好熟悉,但她看不清,於是她俯身去看。

一陣失重。

於是她就醒了。

失重的感覺太真實,林鳶緩了一會兒才適應過來。然後把這場夢歸功於她昨晚連夜刷完的鬼故事,自己又狠狠捶了幾下枕頭,然後才起床洗漱。

"鳶鳶,才起床啊?隔壁小喻都在等你了。”林母正在吃早餐,見她才洗漱完,有點不滿的看著她,還想說些什麼。

“母上大人,免開尊口,ok?″林鳶見狀,眼疾手快地用她媽剝給她的水煮蛋順勢堵住了她媽的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捲走了桌上的食物。趿上鞋子跑路了。等林母反應過來的時候,她的孝順女兒已經上了電梯,和隔壁的鄰居下樓了。

莫生氣,莫生氣,氣出病來誰如意。

回到桌前,林母正想繼續享用她的早餐,卻突然發現自己最愛的奶黃包不翼而飛,怒奔到陽台,開始大規模通告:"林鳶,你又拿我早餐!”

林鳶當然知道她媽媽的早餐都有些什麼,無奈的聳了聳肩。

遠遠從樓下傳來一句:“媽,奶黃包太甜了,你不是要減肥嗎?不能吃。!”

她不要麵子的嗎?!

“逆女!”

“謝謝誇獎!”音調虛無,顯然,逆女已經出了小區,冇有追的必要了。

還是隔壁的小喻乖,林母心想。

一日之計在於晨,而林鳶的一天從早晨就開始兵荒馬亂,先是噩夢壓境,然後是慈母嘮叨,也實在是冇有什麼活的必要了,於是每天和她一起上下學的喻不如就隻能被迫接受這十四年如一日的每日份吐槽,絲毫不顧及他幼小且脆弱的心靈,給他從幼兒園到高中不間斷地灌輸這些暗物質,鬼知道她哪來這麼多怨氣。

喻不如覺得自己能活到現在真是個奇蹟。

"喏,吃嗎?”眼前的少女高舉著一隻奶黃包走在前麵,像在拿西紅柿逗兔子,打斷了喻不如的思考。他這才發覺氣氛略顯古怪,怪尷尬的。

“不吃,我飽了。”喻不如搖頭,拒絕了林鳶的好意。

“其實奶黃包挺好吃的,就是吃多了有點齁,鬼知道我媽是如何一餐吃八個還麵不改色繼續下單的。”林鳶無奈。三兩口解決掉那個冷掉的小包子,然後變戲法似的又拿出了一隻奶黃包。

“很好吃的,真的不吃嗎?”見他還是搖頭,無奈專業戶林鳶又開始無奈:“我跟你說,這個包子真的很——”少年彎腰銜走她指間的那隻包子。略微乾燥而又柔軟的唇瓣蹭過她的手指。

驟然失語。

“好吃,我吃行了吧。”少年嘴裡塞著那隻包子,說話含糊不清,可就算他話說清了,林鳶也不一定聽得清。她現在滿腦子都是:被自己弟弟吐口水是吐回去還是打一頓了事。

算了,她是淑女,不是君子,君子動口不動手,淑女動手不動口。

轉身,微笑,抬手,揮下,轉身,飛奔。

一套動作流水行雲,翩若驚鴻,婉若遊龍,一看便知此中有積年累月之功。好處便是肇事者逃遠之後,受害者還抱頭愣在原地。

“你不是給我吃了嗎?我吃了你還不樂意?”喻不如小聲反抗,緊跑幾步重新跟上她。

霽城一中高二三班

林鳶到校的時間略早。教室裡隻有她的閨蜜兼跟班肖昔,招手即來,揮手即行,堪稱閨中霸王,跟班典範。

“鳶鳶,你來啦。”肖昔抬頭,見到是她進了教室,卻隻是象征性的問候了她一句,林鳶見她手不停動,嘴也不停動。頗為好奇湊近一看,一張信箋被她橫橫豎豎畫了幾道,什麼形狀都看不出來,不過她吃的那包棉花糖林鳶倒是經常瞭解,於是她就對那包棉花糖進行了訪問,把棉花糖拜訪的一個不落,滿門抄斬。

正吃著,林鳶眼尖地發現那張紙邊緣有圈印花。莫名有種熟悉的感覺,但她又冇用過這種紙,哪來的熟悉感?八竿子打不著。她就努力想了想。無奈她魚一般的記憶力,上課鈴也不合時宜地想起。把她從回憶吵到了現實,拉回了座位。

“臣密言:臣以險釁,夙遭閔凶……”高二一班正在早讀李密的《陳情表》,很長,也很繞口,更何況在講台上領讀,語文老師又是出了名的嚴厲,本就不怎麼想活的喻不如更加迫切的想要放棄自己的生命。直接轉身給語文老師一個90度的鞠躬,然後成功被語文老師以課代錶帶頭擾亂早讀秩序的名失給趕出了教室。喻不如曲線救國,以走廊上的新鮮空氣。扼殺了他意圖結束這六七點鐘般的寶貴生命的念頭。

搶救成功,語文老師頭等功,榜上有名,人民救星。

早讀的走廊空無一人,教室又格外隔音,七八點鐘。還能聽見鳥叫聲,甚是悅耳。

走廊儘頭,的男廁所傳來幾句笑聲與粗話,在空曠的走廊上蹦蹦跳跳,撞醒了正沉浸在鳥鳴聲中的喻不如,他不由得皺了皺眉。早讀時間不經老師允許,不得私自進出教室。但他剛剛並冇有看見有人來往,除非,早讀之前,就有人在裡麵。

鐘上的分針已從“1”轉向了“9”,早讀都要結束了。如果是這樣,對方曠了幾乎一整節早讀,身為糾察員,喻不如覺得自己應該去看一眼,瞭解下情況。

隔著窗和講台上的容姐比了個手勢,容姐悠然心會,送給他一個999純銀大白眼。他也不在乎,徑直向前走,穿過整條走廊。循著聲上樓,在廁所門前站定。

廁所門緊閉,門口擺了塊“禁止入內”的牌子,沾著濕漉漉的水漬,散發著一股難以言表的怪味,喻不如不敢碰那塊牌子,冇動它,不間歇的咒罵聲與沉悶的擊打聲促使他轉動了門把手,盈室的鐵鏽味散發出來。廁所裡的人膽子很大,門口撂了塊立牌就敢為所欲為,連門都不鎖。

廁所裡,倒數第一間被用作清潔工具間的小隔間裡塞了五六個人。臟兮兮的門板被取下,棄置在汙水地上。上麪攤著一個全身汙漬,緊著片縷的男生。身上是一道道鮮紅的劃痕,不間斷地有鮮血湧出,將門板變得更加不堪,場景觸目驚心,讓喻不如整個人愣了幾秒,那個男生聽見有動靜,抬起頭,眼神空洞,隨即是微弱的驚恐與求助。

“哼,小賤貨,看老子找到了什麼?絕對爽死你。”一個叼著半根菸,滿臉痘印的男生從隔間裡出來。手裡還拎著一瓶84消毒液,見了他,一驚,然後把吸得隻剩濾嘴的菸蒂吐到一邊,半點火星正好砸在那少年光裸的脊背上,燙的少年又是一哆嗦,“md,眼瞎是嗎?進來你mb,滾!”煙鏽味久久不散,痘印男剜了他一眼,擰開那瓶消毒水,手腕一翻,刺鼻的液體傾倒而出,儘數翻滾在觸目的傷口上,其餘的男生從隔間出來,手上拿著衛生刷、拖把等物件。朝地上的少年打去,而那個男生在汙水中蜷縮著,裸露無力地接受著這場肆虐。

烏煙瘴氣,明珠蒙塵。

喻不如撿起那件被丟棄在角落的校服,泛黃的液體在他麵前滴落。領口用藍線繡著那個受虐者的名字:歲諳。

歲諳,歲安,這兩個字和眼前的一切都像反諷。

那個男生還在望著他,像溺水者抓著脆弱的稻草。

喻不如不知道怎麼辦,隻是下意識出了門,把那件校服甩在水池邊,拎著那塊黃牌拖了進去。

黃牌飛舞著朝人群撞去,撞歪的濕黏的拖布,架在了彆人的身上;撞斜了濃烈氣味的消毒液,濺在了彆人的臉上,場麵混亂,一群豺狼人仰馬翻。

好一個大快人心,懲惡揚善。

他不管那麼多。把地上的少年拽起來,像扯著一片破布一樣衝到門外,順手甩飛那塊牌子,扶住門把。

“呯!”老舊的木門被用力帶上,他攥緊把手,臨危不亂似的給那個男孩下令:“快穿衣服,去找老師!”無需多言,歲諳三兩下套上衣服,下樓去年段室。

兩二秒就有人反應過來,木門劇烈顫抖,每一片油漆都想要爭先墜落,不休止的捶門聲夾雜著不同的罵聲,一個個市井野巷纔出現的詞連珠炮似的從門後刺出,比之更刺耳的是那些還略帶稚氣的聲音。

當一滴烏墨滴入清水,就註定失去了清澈的資格。

他們才發現門冇鎖,合力壓下把手,間隙裂出,卻生生被一雙手止住了勢頭,他們找到那根拖把,舉高,落下。

有如開閘泄洪,人群蜂擁而出,競相踐踏,痛打那個拽門的人,不管他是誰,也不管所謂報應。

有些人不顧法理,藐視正義,嫉恨所有規矩,無視一切後果,他們的骨子裡流淌著天生罪惡的血。

很不幸,喻不如遇到的,正是這麼一夥人。

響亮猶如大軍壓境的足音紛至遝來,為首的是微微禿頂的副校長。

下課鈴聲響起,給一切的罪惡披下帷幕。

那群施暴者無視龐大的教師團隊,無頭蒼蠅似的亂竄。隻逮住了一半的人,剩下的全逃之夭夭,短時間難以伏法,那些老師隻好先送喻不如他們去醫務室,由於有些傷勢過於嚴重,一行人把他們拉去了市醫院。

雨季又要到了,天上的烏雲聚攏起來,醞釀一場聲勢浩大的洗禮。

不知道哪個學生抱怨了一句,說:“天剛剛還亮著,馬上就變暗了,等雨下大了,到處是汙水,又要清理,真麻煩。”

這個世界,越洗越黑,是嗎?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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