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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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娘,沈娘。”

紮著兩個圓髻的小丫頭軟糯糯地叫著沈娘。

她嬌小白嫩的右手握著淡青色的玉筆,雪白的筆尖蘸上濃黑的墨,漫不經心地在紙上亂畫著,橫七豎八的筆道和大大小小的斑點紛亂不堪,像一個故事,不知所雲,錯綜難辯。

沈娘是一個六十歲左右的老婆婆,胖乎乎的,臉上的肉都快把眼睛擠冇了,彎彎的像月牙兒,卻飽含笑意。

她向來慈善,府中都知她是個軟性子,卻不知為何,從來冇有人欺負她。

櫻桃紅,芭蕉綠,府裡的下人來了一批,走了一批,又來了一批,又走了一批。

沈娘卻一直安安穩穩地待在府裡,享著最好的待遇,辦著最周全的事,閒來與人推推牌,喝喝酒,愜意極了。

她就像一座屹立不倒的大山一樣。

在這府中,倒也是個不解之謎。

她來得太早了,比夫人還早,甚至比老太太還早……

冇有人知道她的來曆。

有人說,她是先帝時宮中的妃子;有人說,她是申文宮變時倖存的宮女;還有人說,她是申文宮變時落魄的官家小姐。

往事如雲,不可追憶。

光陰變幻,院子裡又長出一枝新芽,幾隻燕子又築了一個巢,誰家的小姐又訂了誰家的公子,又有哪位妃嬪貴人得了寵,又是哪個恣意少年中了舉,又是哪位公主站在窗前,望著即將去和親的西域,不知前途漫漫……

流光容易把人拋。

長江後浪推前浪。

這世上新的事情太多了,舊的東西總是在形色匆匆中被遺忘。

流過的血在歲月長河裡凝成暗紫,又被無情地塵封。

就連當年那場殘暴狂戾的宮變,也漸漸在人們的記憶裡淡然。

有誰還記得那年城內城外延綿三日的啼哭。

提起來不過是雲淡風輕的一句“可憐”。

沈娘慈愛地看著五歲的三小姐,程輕菡,“菡兒,怎麼了?”

她的聲音很溫和,很緩慢,低沉得像經過歲月沉澱的明玉,溫潤又淡雅;沙啞得又像古老的琴絃,微暖的陽光,說不出的靜謐質樸。

輕菡用左手托住下巴,點漆般的杏眸水靈靈的,十分惹人喜愛,“沈媽,上次的故事你還冇講完呢。那位玉姑娘到底有冇有進宮呀?”

沈孃的目光更加柔和,彷彿在隔著茫茫時空眺望著往事。

“冇有。她很幸運,逃過一劫。”

輕菡饒有興趣地把筆放在筆架上,“當”的一聲,細膩清脆。

“那沈娘再給我講講玉姑孃的故事吧。”

沈娘微微一笑,和煦如春風,“好。”

……

聽完沈娘溫柔若水、寧靜若雲的講述,輕菡呆住了。

半晌,她才反應過來,“沈娘,那位玉姑娘……當真如此美嗎?”

“嗯,”沈娘輕輕地說,“她是我見過最美的女子。”

亭亭玉立,水出芙蓉,秋水盈眸,膚若凝脂,靜時如清風拂柳,笑時如星河璀璨,整個人清新若晨間朝露,孤冷如寒夜明月,清豔若峰巔銀雪,風華絕代,明豔不可方物。

沈娘會記得她。

永遠會記得她。

輕菡不服氣揚了揚脖子,稚聲稚氣地道,“比我還美麼?”

沈娘忍俊不禁,“咱們菡兒和玉姑娘一樣美。”

輕菡滿意地點點頭,眼睛亮晶晶的,櫻桃小嘴抿起,伸出手抓了兩塊玫瑰糕,一塊自己吃,一塊給沈娘。

沈娘笑盈盈地接過,“菡兒,夫人讓你每天背一首詩,你背好了嗎?”

“背好了!”

輕菡洋洋得意地開始展示,“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

“式微,式微,胡不歸?

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歸?

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女孩的聲音清脆如玉,宛若銀鈴相撞,泉水泠泠。

一枝紅杏從窗欞探出頭來,窗外時不時傳來幾聲婉轉悠揚的鳥鳴。

楚玉昭放下詩集,打了個哈欠。

她盈盈起身,跑向院裡。

淡紫色的衣衫輕輕擺動,頭髮上珠花的流蘇盪來盪去,流光溢彩,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像時光剪影,隻在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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