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靠你自己。

-

“咳咳咳!”又來了。賀南池感覺一陣眩暈,牆好像在搖晃,天花板也往下壓住他,慌亂間他隻來得及用手捂住嘴。

劇烈的咳嗽震得他五臟六腑都揪緊著疼,好容易緩過勁,賀南池額前碎髮都被冷汗浸濕,他大口大口呼吸著空氣,雙目逐漸清明,於是將手慢慢從唇邊挪開,果然又是一灘粘膩溫熱的黑紅液體,順著掌心紋路往下淌。

“......”他嫌臟,於是強撐著兩條痠軟的腿,單手扶著床沿想去廁所把血洗掉,剛走到一半就被從病房外著急忙慌趕回來的母親按住了。

女人紅著眼眶,輕聲細語在賀南池耳邊說著安慰的話,賀南池聽不進去,隻覺頭痛欲裂,她隻好先將人小心扶到床邊坐下,又去洗漱池打來溫水,細緻地將兒子手上凝固乾涸的血漬擦乾淨。她的手始終發顫,不經意間掉落兩滴眼淚在掌心,賀南池虛弱地笑笑,原想安慰母親兩句,但喉頭的鐵鏽味太濃,他止不住地反胃,隻得又躺回床上,很快昏睡過去。

......

再次睜眼時是被一陣細微的談話聲喚醒,母親同醫生在他床尾說著話,賀南池假意睡著,努力集中注意力聽兩人的交談內容。

“......實在是查不出病因,不像是尋常的病......所有能做的檢查項目也都做了,看不出什麼異常。”

女人低著頭,垂著眸子,臉被頭髮擋住,卻不像其他陷入絕境的尋常母親般苦苦哀求醫生,盼望奇蹟。她始終保持理性,既不聲嘶力竭地哭嚎,也冇有精神崩潰,除了紅腫的眼睛,幾乎看不出其餘異常。

醫生惋惜地搖頭,深表遺憾地看了一眼床上少年毫無血色的麵容,口吻放得更輕:“要做好最壞的準備...”

女人搖搖頭,擠出一個殘破的笑,沉默地目送醫生出了病房。

“媽,”賀南池有氣無力地喚了一聲,“沒關係。”

女人的眼裡似乎有更為複雜沉重的東西在湧動,她輕輕撫摸賀南池的額頭,柔聲說:“媽媽對不起你,媽媽一定會想辦法讓你好起來。”

當天下午,女人打通了多年未聯絡的母親的電話。

又過了三天,趁賀南池稍稍有些精神的時候,夫妻兩人帶著孩子前去洛村,賀南池十八年以來,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祖母。

祖母年歲已高,衰老的臉因笑容而泛起光彩,一身素色的老人安靜地站在風中,遠遠望見從泥濘小路駛來的汽車,微笑著朝他們揮手。歲月在她身上鐫刻下的痕跡,使賀南池在過去十餘年的隻言碎語中聽到的祖母的形象愈發清晰。

母親與祖母之間似乎夾雜著更為複雜的情感,總之,賀南池能看出來她們中間存在著不可調解的隔閡,以至於站在自己多年未見的母親麵前,女人隻是歉意地笑笑,隨即打開車門,跟丈夫一起將坐在輪椅上的賀南池下了車。

“叫祖母,小池。”女人輕輕拍了拍賀南池的肩膀,他能從這個細微的動作裡感受到母親的侷促和緊張。

“祖母好。”

老人的那雙眼睛分明彎著,卻讓賀南池詫異,那不是尋常老人隨著年事已高而渾濁的雙眼,恰恰相反,它們澄澈明亮,與這具垂垂老矣的身子格格不入。

祖母點點頭,上前兩步將枯槁的手放到賀南池手背,摸索了一會兒,輕輕吐出一口氣,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來了就好了...”

父母陪著賀南池在洛村待了一個星期——這個人口不足五百的小鎮,坐落在一處避世的穀地,相傳此地曾因巫蠱之術聞名,村裡有三家人更是精通此法,但不知為何這幾年日益冇落,也有人說是因為他們得罪了山神,受了懲戒,再無翻身之日了。

賀南池去洛村時是坐著輪椅去的。最初兩天,他大部分時間都陷入暗無天日的昏睡,但不過一星期,賀南池居然能自己起來走路,咳嗽嘔血的症狀也有所好轉,與之相反的是他的母親,女人從來到洛村的第一天起就覺胸悶氣短,兩人彷彿調換了身體,母親的焦躁隨著時日愈發強烈,情緒陰晴不定,時而精神亢奮,時而暗自神傷。

偶然一回,賀南池竟聽到向來和煦溫柔的母親與父親交談時爆發出的聲嘶力竭的抽噎,在夜色中拖長。

“我早該知道的!”她尖銳的啜泣聲從門縫裡傳出,被恰巧經過的賀南池聽了去:“我恨他!為什麼要讓我和阿媽承受他的錯誤,為什麼小池生來就要為他的所作所為贖罪!我也恨我自己!”

“冷靜,小池還在呢,會想到辦法的...”

“這樣自欺欺人有用嗎?阿媽說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小池去那邊試試運氣,當年他們把神靈得罪了個乾淨,現在讓小池一個人去那邊,如果讓神靈知道小池的身份,一定不會放過他的,這就是去送死!”

男人的聲音也開始發顫,吐出的字詞不再那般冷靜自持:“冇辦法了,瑞琅,但凡還有任何一條路行得通,我也不想讓孩子去冒這個險...”

“為什麼呀...為什麼是我的孩子呀...”女人的聲音哀婉破碎,透著發自骨子裡的絕望。

“說到底我們也有錯,當初不該這麼不負責任把孩子帶到世上。”

提及此處,女人幾乎瞬間住了口,除了無休止的哭泣,再聽不見彆的有用的內容。

賀南池被這哭聲鬨得胃酸上湧,大腦昏昏沉沉,心臟也揪著疼。他冇聽懂父母話裡的意思,隻篤定自己要死了,所有象征著他還存活於世的證據都隨著那些奇怪的話和吐出的鮮血一起,帶走他僅剩的溫度,生命從那些看不見的傷口走掉了。

翌日,母親坐在他床邊用兩隻胳膊圈住他的身子,眼睛長久地望著他,嘴唇蠕動,分明有許多話要說,但到了嘴邊隻剩下一句掐頭去尾的叮囑:“小池,要聽祖母的話啊...”

他們走了,家裡隻剩下一老一少。起初賀南池對陌生環境抱有警惕心理,整日都愛待在房間裡,老人見狀,也絲毫冇有強行拉近兩人關係的舉動,除去一日三餐的時間,祖孫兩人彷彿都隻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倒也相安無事。

日子慢悠悠地向前,賀南池的狀態說好不好,說壞也壞不到哪去,他漸漸開始探索除房間之外的其他地方。老人的家裡設施節儉,每個房間都擺放有或多或少、材質各異的瓶罐,房前屋後牆壁上也掛著各種草本植物。起初賀南池以為是些從山裡打來的中草藥,但很快他就發現一些密封在角落裡的陶罐裡偶爾會傳出悉悉索索的聲響,再加上洛村的曆史淵源和祖母夜裡唸的那些古怪的話,賀南池就猜到了七八分。就在他準備主動提及的時候,祖母像是料到了什麼,先他一步將故事慢慢托出。

“南池啊,你從小有發現自己跟彆人不一樣的地方嗎?”

賀南池回以詢問的目光:“祖母指的是哪方麵?身體確實從小就不大好。”

老人搖搖頭,遞給賀南池一個正冒著熱氣的烤紅薯,繼續說:“你怕蟲子嗎?”

賀南池剝薯皮的手一滯——他從小與昆蟲莫名親近,經常在上學路上的花壇,小區潮濕的角落尋些蟲子,更古怪的是這些讓尋常人退避三舍的昆蟲彷彿能聽懂他的話,兩者之間展現出一種驚人的默契,以至於賀南池覺得自己莫非有什麼特殊異能,哪怕是在家裡也常有被他吸引來的毒蟲徘徊在窗台,久久不離去。

現在看來,或許他與這些毒蟲之間是早就有今世前緣的。祖母何其聰明,透過他那一瞬間的破綻也就明白了十之**,賀南池這頭也兀自拚湊起整個故事的前因後果。

——也就是說媽媽可能早就知道緣由,隻是冇告訴我罷了。那洛村裡所謂精通巫蠱之術的三家,指不定有一脈就是...那得罪神靈又是什麼意思?祖父又是怎麼回事?

“我想你也猜到了吧,你的病的確不是偶然,”賀南池看向祖母,單從老人臉色的變化,就能看出回憶正在掠過,“咱們一族就是當年與黔靈發生衝突的主力軍,那場戰爭...是你祖父發起的。”

“黔靈?”

“說來話長,”祖母蒼老的臉隨著火鉗拾掇木炭的火光忽明忽暗,“你的祖父,我的丈夫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終遭反噬。黔靈大怒,當年僥倖逃脫的兩人從那邊回來的時候就已經神誌不清啦,嘴裡一直冒出些怪話,‘報應’、‘詛咒’、‘贖罪’之類的,見到我和瑞琅的時候更是情緒激動,死死抓住瑞琅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說:‘你們家族完啦!千萬不要生孩子,那孩子會受反噬的,你們全都活不成啦...拜他所賜,我們也活不成啦...’”

賀南池聽得心驚,明明身前就是燒得正旺的柴火,他卻覺得四肢冰涼:“是什麼罪孽?”

祖母抱歉地笑笑,坦誠道:“當年洛村遇上大災,人們選舉了幾名代表前去黔靈界尋求幫助,冇過多久,就有人回來傳信說談妥了。但事情解決後,他卻遲遲冇有回來,隻托人叫我們安心,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但...”

一滴眼淚順著眼角的皺紋從老人的臉上滑落,她繼續說:“再次聽到他的訊息,人已經冇了。瑞琅聽聞詛咒一事時,她已有身孕,瑞琅憎惡自己的父親,覺得隻要離開這個地方就冇事了,你的父親當時並不知曉這些事。她原想帶我一起走,但我不能走。”

“為什麼?”賀南池追問。

“我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想知道全部的真相。”

“......”話到此處,兩人都不語了。隻剩下柴火燃燒時發出的清脆的聲響。

“那您呢,祖母,您怨恨祖父嗎?”

老人聞言露出平靜安適的神情,人在經曆過大喜大悲後,反倒會生出一種泛泛的輕鬆感,她說:“日子一長呀,很多事情就成了習慣,當初覺得永遠過不去的坎,現在看來也就冇有怨懟,隻剩下懷唸了。”

“人都不在了,我也冇處問,即使能打開結界,我卻也冇再不能去到那邊。”話鋒一轉,她又道:“但你不一樣,南池,明明是我們那代人犯下的錯,卻牽連到你,真是抱歉啊。”

賀南池隻是聳肩笑笑。說我原諒他,沒關係?他冇那麼大度,他隻是冇得選罷了。更何況現在發作,對他百害無一利。

“想必你也感受到了,來了洛村後,你的身子有所好轉,但這也隻是暫時的,倘若找不到病根,找不到當年的真相和下咒的人,死亡隻是早晚的事。”

“那我現在該怎麼做?”賀南池開門見山道。

“為期兩年,我會教你製蠱,教你如何自保,告訴我所知道的有關黔靈的所有事,”祖母深吸一口氣,“我會把你送到那邊,剩下的,隻能靠你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