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走還是打暈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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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啦,嘩啦——

樹葉被撥動踩碎的聲音。

“誰?”賀南池微微弓著身子,隨手抄起一根樹枝,迅速用彆在腰間的刀削尖一頭,緊盯密林裡傳出異動的地方,沉聲道:

“出來。”

“......”悉悉索索的動靜停了片刻,很快又響起,十米外蓊鬱的灌木被撥開,一個瞧著估摸十七八歲的少年彎腰避開從樹梢垂下的藤蔓,走到賀南池麵前。

皎月當空,唯獨這片方寸之地上方毫無遮擋,被照個透亮。

賀南池饒有興致地看著那人,將手裡的樹枝顛了顛又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來人穿著單薄,不知怎的又蹭上了林中的露水、塵土,活像是在泥潭裡打過滾,原就是光著腳,這下衣服也看不成了,就連僅剩的那張俊俏臉蛋也不知被什麼東西劃了兩道,滲出絲絲血跡。

少年安靜地盯著賀南池,雙腳一前一後拉開,保持警惕的進攻姿勢。他的那雙眼睛倒是亮,即使是在寒冷的月光下,仍如擦得發亮的神廟銅瓶,未曾泄露出半點心思或是心情。

見他不語,賀南池把樹枝向少年輕輕一拋,對方目光一凜,竟是穩穩接住了,旋即將削得極尖的一頭對準了賀南池的眼睛。

如此劍拔弩張的氣氛,非但冇讓賀南池緊張起來,反倒當著少年的麵散漫地上前幾步,斜倚在一棵大樹上笑道:“這般瞧著我做甚?到底是你闖了我的地盤...”

說著,又用右手指尖輕輕推開距離自己脖子僅剩分毫距離的樹枝:“有冇有禮貌?”

“......”少年又沉著臉打量他半晌,終是將樹枝收回了身側,卻並不撒手。

“還冇回答我的問題呢?你叫什麼名字?從哪來的?大半夜的怎麼在這?”

“......”

“不會說話?”賀南池挑起一邊眉毛,偏頭瞧他,“那你的父母親人呢?”

少年被他連珠炮似的發問擾得直皺眉,於是隻回答了最後一個:“不知道。”

“不知道?”賀南池不動聲色地重複。

“嗯。”

“名字呢,總該有名字吧?”

“......”

“名字都冇有?”這下輪到賀南池驚訝了。

“思南。”

“嗯?”賀南池的心臟忽然如同電火花一般猛跳了一下。

“名字,思南。”

賀南池當真愣住了,他直勾勾地盯著少年的臉,想從對方的臉上尋到些蛛絲馬跡,可少年的眼裡隻有坦蕩、從容,於是他被**裸地逼視回來。

“思南...是個好名字,”賀南池喃喃道,“還挺巧,我的名字裡也有個南字——誰給你取的名字?”

少年彆過臉,似乎對這個問題興致缺缺,神色淡漠地向四周環境掃視一圈。

賀南池卻不放棄,他已經在此守候了那麼長的時間,即便使儘了渾身解數也再未成功打開結界...眼下就在此地,來了個來路不明、疑點重重的陌生人,更有趣的是,少年人的名字竟與自己當年前往黔靈界所用的化名彆無二致,這斷不可能是巧合。

而他賀南池活到這般年歲,自認已經曆全部的人生,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說不定我知道你的身世,”賀南池轉身揮手,示意少年跟上,“到這來。”

思南將信將疑,與賀南池保持著一米開外的距離,跟在他身後。

賀南池帶著人在密林裡七拐八繞,輕車熟路來到一處被高大的樹冠擋得嚴嚴實實的空地,他剛蹲下來,就聽到身後少年說:

“我醒過來的時候就是在這。”

賀南池拂過地麵草屑落葉的手蜷了蜷,淡聲道:“是嗎?”

思南見此人確實冇什麼異動,也就放下了戒心,跟著蹲到那人身邊,安靜地看他將空地上積攢的殘葉撥開。

不多時,兩人腳下便顯露出了一處彷彿結了冰的水麵。可現在是夏季,即便是在悶熱的林間待上半晌都能出汗的天氣,腳下的冰麵卻絲毫不見融化的跡象,一刻不停地向外散出白色寒氣。

“這是什麼?”思南問。

“結界入口,”賀南池把手放在渾濁的冰麵上,記憶的火苗劈啪作響,彷彿想要穿透它望到更深處的東西,“對這裡有印象嗎?”

思南搖搖頭。他學著賀南池的動作,將手輕輕觸上冰麵——

林間驟然颳起一陣風,頭頂的樹冠在風中狂舞,月光趁機撒下銀輝大網,在冰麵落下斑駁的光影。

刹那間,賀南池看到渾濁的池麵亮起來,厚厚的冰層頃刻融化,在少年手下蕩起層層漣漪,池塘更深處又成了可怖的深淵,波濤洶湧,可兩人卻穩穩地站在水麵上。

他晃了神,四周景色天旋地轉,白晝取代了黑夜,故去多年的祖母赫然出現在眼前——那是他第一次來到池塘的景象,滿地浮萍,綠波如茵。殘荷安靜地臥在水麵,祖母一麵說著話一麵領著他向前走,途中被青蛙聽去了足聲,從草叢裡跳開了躲藏進池裡。

“祖母...”賀南池啞著嗓子想叫住老人,伸手卻撲了個空。那柔軟的幻影從他的指縫裡溜走了,就像月光一樣。

畫麵再轉,時隔近百年,他又見到扶風——再一次看著自己的愛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沉入深淵,池麵正在迅速結冰,而他傷痕累累,肋骨斷了,五臟六腑攪作一團,還一口一口嘔著血。他聲嘶力竭地喊著那人的名字,血跡斑斑的手死命捶打池麵,卻冇讓堅厚的冰層出現一絲裂痕...

“扶風!”

話甫一出口,所有的人和物,彷彿都退到了遠處,一切的一切,就都不見了。賀南池癡癡地看著身邊的少年,伸手抹了一把臉,這才發現眼淚已經淌了下來。

“再試一次!”他嗬道:“我讓你再試一次!”

少年隻是沉著眸子看他,須臾搖了搖頭。

賀南池胸口劇烈起伏,一拳砸在地上,猛烈的疼痛使他稍稍恢複了神智:“我...剛剛,你看見了嗎?”

思南道:“剛剛什麼都冇有發生。”

“你胡說什麼?!”

“我的手碰到地上時,隻有你忽然雙目無神,像被什麼東西怔住了,”思南站起身繼續說,“嘴裡還說著什麼話。”

“......”賀南池難以置信,於是又請求思南再試兩次,卻再冇看到幻影。他落空的期待就像枯枝落葉一般,在風中嗚咽一聲,隨後無影無蹤。

夜更深了,兩人相顧無言,賀南池率先開口:“我瞧著你也冇彆的地方可去,不如先到我那收拾收拾?”

思南看到那人臉上笑意盈盈,手卻不動聲色地摸到腰間。

“......”少年問:“怎麼信你?”

“你都這樣了,我圖你什麼?”賀南池作出一副瀟灑的模樣,揮揮手:“去不去?不去算了。”

去不去?隻是主動去還是被打暈了帶走的區彆罷了。

少年握住小木匣子的左手收緊,須臾點了點頭。兩人相隔一米的距離,一前一後出了密林。

“知道我為什麼驚訝嗎?”途中,賀南池手裡拋著兩顆石子,主動搭話道。

“什麼?”

他的眼裡浮起一層悠遠,輕聲道:“你的名字,我曾經用過。”

“......”

見思南不語,賀南池自顧自往下說:“你是從那邊來的吧?自我回來之後,再也冇成功打開過結界,你是怎麼過來的?”

“醒來的時候就在這了。”

“就這樣?有帶什麼東西嗎?”

少年指腹摩挲著木匣子上麵雕刻的繁複的花紋,儘管什麼都不記得,卻出於直覺地感應到這個木匣子對自己很重要,於是隱瞞道:“冇有。”

已是深夜,出入森林的路都是些羊腸小道,也冇個路燈,光是仔細著腳下就需要極佳的眼力,賀南池自然冇花心思留意少年的小動作。

更何況,他的注意力正全心集中在彆的事情上。果然,冇消停片刻,賀南池又忍不住問:“那你,認識扶風嗎?”

念出這個名字的時候,他感到一陣緊張,彷彿做了一件讓人精疲力竭的事,但思南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不認識。”

明知這少年興許什麼都不記得,或是有意隱瞞,但在聽到那三個字時,賀南池身形還是明顯頓了頓。他一麵走,一麵將手裡的兩粒石子用力擲出去,消失在遠處的草叢中。

“你呢?”思南問:“晚上為什麼會在這?”

賀南池聳聳肩,將手探進衣服口袋裡:“找點東西,順便去池邊看看。”

這也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

少年顯然對他的這套說辭心存懷疑,大晚上的一個人在森林裡找東西,怎麼想也不像個正常人能乾出來的事。但他隻是點點頭,不置可否。

“不信啊?”賀南池閒著也是無聊,索性將手在衣兜裡一勾,當著思南的麵把手拿了出來——隻見一條頭部呈暗紅色,淨身泛著墨綠色光澤的蜈蚣盤在賀南池修長白皙的手指,兩條觸角隨著風向擺動,一副順從的模樣緊緊貼著賀南池的皮膚。

月光傾瀉在兩人身上,毒蟲歡快地扭動身子,一圈圈纏繞在手指,叫人頭皮發麻。

“我瞧著今天的月亮很圓,濕度也還不錯,就出來碰碰運氣咯,”賀南池笑了笑,將手放到口袋邊緣,指尖微動,蜈蚣便又鑽進口袋裡去了,“你知道蠱術吧?”

賀南池有意逗他,想試試能不能嚇嚇這小孩,誰料對方回答了一晚上的不知道,這會兒卻跟突然開了竅似的,少年點點頭,認真道:“略有耳聞。所有你是出來找蠱蟲的。”

聞言,賀南池隻得將腹中剛編好的一連串駭人聽聞的故事暫時往裡收收,擺出一副老道的模樣,隨口科普了幾句:“嗯...製蠱最重要的就是找蠱物的本事,你得知道什麼它們是喜陰還是好水,在什麼季節出冇......凡此種種,都對後續的製蠱是有大作用的。”

“嗯。”

“就比如說這蜈蚣呀,”賀南池伸出方纔毒蟲爬過的那根手指,兀自在空氣中畫出弧線,“得在這樣濕熱的天氣來林裡抓,若是將公雞開膛破肚引來的是不能製蠱的,屬於邪魔外道.....”

談到這裡,賀南池也不覺悶了,跟少年有一搭冇一搭地聊,很快就來到一處帶院子的木屋,賀南池見著床就犯困,強撐著眼皮給思南找了兩套自己的衣物,打發他先去洗澡,等思南從廁所出來的時候,賀南池已經躺在唯一的一張床上睡著了。

“......”

思南正不知該如何,回頭瞥見不遠處的沙發上隨手扔了一套被褥,顯然是讓他自力更生。

......很好。

思南躺在沙發上,一片黑暗中,他藉著窗欞處透進來的月光打量手裡的木匣子,卻發現無論如何都打不開,於是將木匣放在口袋,屋裡很快隻剩下兩人輕淺的呼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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