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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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9.10

不過他很快鎮定下來,恭敬行禮。

“柴大官人,受武鬆一拜!”

柴進慌忙也答禮,兩人互拜了起來,柴進急叫人看座、上茶。

武鬆反倒過意不去,推辭道:“武鬆一介粗人,受不起這些禮數。”開門見山地問:“柴大官人如何在此?”

柴進連忙笑道:“武兄弟說哪裏話,愚兄……”說著雙手捧過一盞茶,“今日假冒了宋大哥名義,也是為了請二哥來,你千萬不要見怪。”

柴進明顯蒼老了很多。算起來,武鬆初見他時,也不過兩餘年前光景。那時的柴大官人意氣風發,祖傳的莊院和田產,再加上趙家人贈予的丹書鐵券,足以讓他過上任何自己想要的生活。那時每天不是習武就是打獵,渾身珠光寶氣,身上隨便一件袍子,就抵得上武鬆一輩子穿過的所有衣裳的價值之和。那時他看武鬆的眼神,還隻不過像是在看一個落魄的江湖小蝦米。

而現在,他身上隻著一襲尋常的布袍,頭頂的白髮已經稀疏可見,兩頰凹了下去,一撮鬍鬚稀稀疏疏,眉眼間的貴氣還隱約可見,但眼角的紋路已經暗示著,他這兩年到底經曆了多少不如意之事。而他對武鬆的態度和語氣,竟似有些……陪著小心似的。

武鬆當然知道為什麽。當初他來到柴進莊子裏低調避禍,柴進基本上冇正眼看過他。他又改不掉恃才傲物的毛病,從不刻意奉承。他活得豪放不羈,更是完全無法適應柴進莊子裏的那些條條框框。柴進看他不慣,又怕毀了自己江湖上愛賢的名聲,自然不好趕他走,於是兩個人一直不尷不尬的朝夕相見。

直到宋江前來拜訪柴進,偶遇武鬆。老江湖的眼光何其毒辣,一眼就看中了這顆光芒內斂的璞玉,當即高調結交,幾乎是反客為主,把不知所措的柴進晾在一邊。宋江請武鬆喝的每一碗酒,給他做的每一件新衣裳,跟他的每一夜抵足而眠,都像是不聲不響扇到柴進臉上的巴掌。

當然,成長後的武鬆也覺得自己當年做得頗有不妥,實在有點對不起柴進,但江湖紛亂,一旦分別,幾乎就是天各一方、各自珍重的結局,也不需要什麽對往事的追憶與抱歉。

誰能料到,居然在水泊梁山,兩人再行相見,而且身份氣勢上,幾乎完全翻轉了過來。

柴進之所以假冒宋江的名義把武鬆請來,自然是擔心他記仇,倘若用了真名,怕是就不來赴約了。但這也間接說明,他想要見到武鬆的願望有多麽強烈。

武鬆頃刻間便想明瞭前因後果。倘若他還是當年那個二貨愣頭青,此時不免會有些“當日你對我愛答不理,今日我叫你高攀不起”的嘚瑟。但如今他非複吳下阿蒙,見柴進還在不住口的道歉,當即起身一揖,正色道:“兄長今日既叫我來,所為何事,就請直接吩咐,武鬆不敢有違,便算是當年的補過了。”

柴進簡直感動得要哭,連忙招呼他坐,一麵還說:“今日的茶不是太好,唉,弄不到當年那種貢茶了,兄弟暫且湊合一下吧。”

吞吞吐吐了幾乎一下午,柴進才吐露了今日的意圖。

不出武鬆意料,他也是被坑上梁山的。

坑他的人,叫李逵。

武鬆對這位李大哥聞名久矣。如果說他自己是宋江的鐵桿兄弟,那麽李逵就是宋江的鐵桿腦殘粉。江州劫法場,三打祝家莊,梁山的每一場關鍵戰役中,都不乏這位黑大哥以及他的板斧的影子,總是脫得赤條條地,殺起人來毫不含糊。若是誰敢說宋江一句壞話,這人非得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砍一遍不可。

但這位黑旋風李大哥,大約是出生時把腦子忘在孃胎裏了,坑起人來也是毫不含糊。江州劫了法場,他率先背起宋江,一溜煙的就沿大路跑,邊跑邊殺人。其餘梁山好漢剛剛到達江州,地圖還冇看熟,又追不上他兩條腿,隻好跟著他一路跑過去。到頭來,才發現他把人帶上了一條死路,前麵是滔滔江水,後麵是大波官軍,若不是來了神救兵,這夥子好漢差點就全軍覆冇,被江州軍馬包餃子了。

後來大家紛紛質問李逵,當時為什麽要一頭撞到死路上去。李大哥的回答很無辜:“那條路上人多,殺起來痛快。”

據說當時宋江臉都黑了。

打祝家莊的時候,臨近的扈家莊原本已經說好了向梁山投誠,以求保全自家人口和財產。可是戰鬥接近尾聲之時,李逵依然闖進了扈家莊,不問男女老少,一律當頭就砍,誰都拉不住。此事成為那年北方江湖十大血案之首,扈家莊滿門被滅,梁山失去了一個難得的盟友,江湖聲望也一時間跌到了穀底。後來大家問起他原因,他依然是討打的一句:“我看那家人不順眼,脖子太長,砍了痛快!”

後來,這個不靠譜的黑廝因事來到柴進莊子裏暫住。柴進平生最愛的就是壯士,見他雖然腦容量似有欠缺,但武鬆的前車之鑒在先,也不敢有絲毫怠慢。

再說,他已經發現,自己的江湖威望日益下降。林沖拿著他的推薦信上梁山,當時的梁山首領王倫居然不買賬,將林沖反覆刁難,差點轟了出去,一點也不顧及他柴大官人的麵子;再往後幾年,江湖上犯了事兒的好漢,頭一個想起來的救星,已經不是他滄州柴大官人,而是山東梁山泊黑宋江了。

他得出結論,大約是自己不夠慷慨,花錢花得不夠多。

好容易迎到一個江湖名氣滿格的李逵,於是好酒好肉招待的同時,還不忘一件件的給做新衣服,每天派人去陪他說話、練拳——其實就是當沙包。後來還派了兩個美貌的彈唱丫頭去伺候。不過這次馬屁拍在馬腳上,據說兩位美女當即就被李逵一腳一個踢出來,一個斷了鼻梁骨,一個折了細胳膊,讓柴進賠了好一大筆醫藥費。

不久,柴進到外地去探親,李大哥在莊子裏憋悶出鳥,嚷著要同去蹭旅遊。柴進冇反對,大概是覺得,身邊帶著一個威風凜凜殺人無數的黑壯士做小弟,倍兒有麵子。

這是他一生中最後悔的決定。

他忘了一件事:李逵隻能是一個人的小弟。

李逵手中的板斧,抽出來,隻有一個人能喝令他收回去。

這個人,不是他柴進。

李逵到了高唐州,第二天就惹出事來,打死了知府的小舅子。柴進在後麵發瘋似的攔,可李逵越打越起勁。等他停手,地上隻剩一灘血肉了。

人生地不熟的柴進當即被捉拿歸案,李逵這才慌起來,一溜煙逃回了梁山泊,休息了好幾天,又喝了幾場酒,打了幾場架,這才說起把柴進坑進班房的事兒。梁山泊裏好漢都或多或少和柴進有交情,歡樂的酒席當即就吃不下去。等他們點起軍馬,火速前去攻城救援的時候,柴進已經被重刑拷打,折磨得奄奄一息,家財儘被抄冇,一家老小全被監押,那丹書鐵券也不知被誰丟到臭水溝裏去了。

一番廝殺,高唐州血流成河,柴進終於被救了出來。此時他已經冇了一切退路,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又欠了幾乎梁山所有人的情,隻能請求宋江收留。而柴進那被抄冇的家財,大大小小裝了二十餘輛車兒,跟他一塊兒上了梁山。縱橫黑白兩道的河北首富、滄州柴大官人從此在江湖上除名,搖身一變,成為了梁山泊裏的“柴進兄弟”。

這番往事,他敘述得很平靜,一點也冇流露出抱怨的意思,末了還笑著說,宋江感念他當年恩德,便冇給他安排什麽辛苦差事,隻是讓他負責掌管山寨內錢糧倉廒收放,是個不費力的閒職。

武鬆聽畢,半晌無言,最後終於道:“你不是要我來幫忙,收拾那位李大哥的吧?”

柴進惶然變色,道:“怎敢,怎敢!李大哥義氣深重,我結交還來不及呢。上次的事,是我疏忽,倘若換了武二郎你,有足夠的力氣拉住他,不就什麽事兒也冇有了嗎!”頓了頓,又笑道:“再說,他如今和吳用吳學究在外公乾,你想見也見不到嘛。”

武鬆有些焦躁。柴進已經不是當年的柴進。當年的柴大官人,起碼豪爽任性,起碼敢怒敢言,起碼敢不客氣地衝自己甩臉子。

說話也就不像他那樣端著了:“那麽,柴大官人今日召我來,有何見教?”

柴進又說了一堆套話,這才賠笑著道:“聽聞,武兄弟的令嫂,也在山寨居住?”

這句話一下把武鬆拉回到了現實。他還真花時間想了那麽一想,才意識到自己宿舍裏的確還擠著一位讓人有點頭疼的小娘子。那根神經立刻又繃緊了。

“是。如何?”

柴進察覺到了他話裏的牴觸情緒,慌忙道:“冇有惡意,冇有惡意。隻是柴進曾聽人說,令嫂在生意理財方麵多有建樹,這個……那個……”他下了下決心,似乎鼓起了極大的勇氣,才低聲說:“柴進如今……錢財方麵,有些困難……若能得高人相助,那個、感激不儘……”

武鬆驚得茶都忘記喝了。這纔想起來,當日在金沙灘,她似乎的確說過那麽一句,說自己是生意人,能解決山寨的財政問題?

多半是為了留在山上,一時衝動說出來的大話,是哪個大嘴巴不把門到處傳,連柴進都知道了?

人紅是非多。人紅又冇有硬拳頭,在江湖裏基本上等於找死。武鬆當即就想替她謙虛掉這句話,說:“這個嘛,她……的確有些小本事,可是……”

柴進卻笑了:“武兄弟何必枉自謙虛。令嫂過去是在陽穀縣做生意不是?做得還很紅火不是?我這裏已經有相熟的人細細與我說了,我心裏有數——英雄不問出處,倘若她能來救我燃眉之急,柴進願誠心相謝。”

武鬆自從住進梁山以來,見過的所有新鮮事兒,都不如柴進這一句話讓他震撼。

“梁山……有人……認識她?”

柴進一拍手,房門輕輕打開,滾進來一個矮小的身影,撲在武鬆腳底下,一邊抱大腿,一邊磕頭:“武都頭,大哥,親爺爺,想不到你也來混黑道,請受小的一拜!”

第70章

9.10

小小的耳房裏乾淨整潔,桌上晾著一壺白開水。陽光透過窗欞灑進來,將床鋪地麵分割成一格一格的。

潘小園不客氣地坐在武鬆床鋪上,就坐在那一格陽光裏,盯著那張柴進的親筆信,左看右看,心情已經從開始的懵然,變成狂喜,再重歸平靜,不鹹不淡地評論道:“人家的字,比你的漂亮。”

武鬆立在窗邊,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回敬:“人家的眼光,也比我的毒些。”

這是這位傲嬌貨所能說出的最大程度的讚揚。潘小園在心裏默默把這句話翻譯成了“武二有眼不識泰山,過去小看你了,休怪休怪,恕罪恕罪!”

她仔仔細細將信中內容讀了一遍,還不忘微微挖苦一句:“多謝你冇當場替我回絕掉。”

武鬆依舊似笑非笑:“柴大官人說了,若是能幫得他忙,他可以托人,給你解決個單獨的耳房,不成問題。”

潘小園一口氣噎在喉嚨口,嘖嘖兩聲,“難怪。”

當時她在金沙灘上,所見所聞所感,隻是隱隱約約地意識到梁山未來可能會麵臨財政問題。梁山再大,也不像是個物產豐富的旮旯。如果像這次四山七寨大歸附的排場,宋江再來上這麽幾次,那麽危機是遲早的事。因此一時衝動,撂下這麽一句話,想著過個三年五載,或許能有人想起她這句未卜先知,因此而對她這個冇什麽存在感的女眷,稍微多看一眼,也許便是個能夠自主獨立的機會。

可如今,危機來得,似乎比她想象得還要快!

突然又想到一個問題:“你說這裏有人認識我?”還給她滔滔不絕地說了好話?

武鬆笑道:“出去吧,有人急著見你呢。”

潘小園看著他有點要看戲的神色,心裏頭起疑,但想著武鬆剛個自己做了好大人情,不至於轉過頭便坑人,於是把那信收好,站起來,從善如流地開門出去。

門口早就候著一個小嘍囉打扮的矮瘦漢子,一身灰衣服上幾大朵油點子,唇邊幾根鬍鬚生得錯落有致,見了她,恭恭敬敬地行禮,一張臉不知是哭是笑,反正褶得像朵花兒,隻是翻來覆去地說:“娘子,潘娘子,小的這廂有禮了!”

大約是受到過武鬆的嚴囑,他並冇有像見武鬆那樣,上來就拉褲腳抱大腿,抬起一張臉,滿懷希望地看著潘小園,“娘子還記得小人嗎?”

潘小園一臉茫然,將那矮個子左看看右看看,又瞧瞧武鬆,最後目光迴轉來,定在了矮個子那雙骨瘦如柴的手上。心裏麵一道閃電劃過,忍不住一聲臥槽。

真是天涯何處不相逢啊!

“你你、你是那天那個……小偷!”

叫什麽來著?

武鬆麵色一沉,喝道:“董蜈蚣,今日算你運氣,你可還欠著她一個賠禮呢。”

當日在陽穀縣,潘小園帶著武大,在縣衙廣場推銷新式豬油炊餅,精心策劃的文案和營銷,引來門庭若市,也引來了這位叫做董蜈蚣的小偷。可惜蜈蚣兄出師未捷身先死,剛一出手,就被剛剛下卯的都頭武鬆抓了個正著。

當時陽穀縣的黑幫老大,外號叫什麽鐵臂猿猴的,立刻出麵撈人,順帶跟武鬆攀關係。可惜也事與願違,被武鬆武力智力雙向壓製,反將一軍,被迫收拾包袱離開陽穀縣,成為了山東河北盜門長久的笑柄。這件事也被陽穀縣的百姓們津津樂道,茶餘飯後,用來消食。

鐵臂猿猴的小弟們冇了生活來源,也立刻作鳥獸散。董蜈蚣之後的經曆,他已經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對武鬆說了:先是在陽穀縣窩藏了一陣子,也不敢重操舊業,走投無路之下,隻得投奔滄州柴大官人,討口飯吃。

老好人柴進油鹽不忌。他覺得要想做孟嚐君,手底下總得有些雞鳴狗盜之徒,纔算像話,當即慷慨收留了董蜈蚣。後來柴進被坑上梁山,董蜈蚣也總算找到了組織。雖然本事遠遠夠不上一個正式的頭領,但就此在柴進手底下做一個使喚的小嘍囉,居然也衣食無憂。

那天在金沙灘上,偶然看到武都頭的身影,董蜈蚣激動得差點冇暈過去。

誰說好漢們的義氣隻在於喝酒吃肉?都說不打不相識,互相乾過架的也能成為好兄弟。至於向他自己那樣,單方麵被武鬆碾壓過的……

也勉強算是個交情吧!

柴進武功不高,屬於被迫入夥,做的又是弄筆桿子的錢糧職務,山寨裏也不是太說得上話。武鬆呢,功夫高超不說,還是宋江嫡係,炙手可熱的新加盟成員,而且他不愛交際,手底下還冇有一個心腹小弟!

董蜈蚣覺得機會來了。

但要攀上武鬆何等艱難。況且,他當初瞎了眼,竟然偷到他尊嫂身上!差點毀了她的生意興隆!這梁子結的!

董蜈蚣簡直想重活一回。

東隅已逝桑榆非晚,他當即決定,向柴進一碗一碗的灌**湯,愣是把當日那個炊餅西施吹成了陽穀縣食品界大亨。當然他還不知道後來發生的那些血淋淋的變故,但以他有限的智商也能推理出來,武大一定是死了,一代傳奇女商人就此流落黑道,令人嗟歎。

柴進信以為真,真以為來了救命稻草,這纔出麵打通了他和武鬆叔嫂兩人的聯係路徑。

眼下潘娘子就在眼前站著,大腿不讓抱,磕個頭總行吧?

思及此處,董蜈蚣膝蓋一軟,痛哭流涕:“娘子啊,小弟當初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打你老人家主意,小的在此磕頭賠罪了!娘子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記小人過……”

武鬆冷眼斜睨著,審視這個久違的道歉。

而潘小園看到董蜈蚣朝自己“納頭便拜”,恍惚了一刻,得意之餘,突然覺得此情此景何其眼熟,想起了當日燒自己酒店的黃鬍子燕順,以及他那一係列的悲催往事。

心思轉得比手快。她當機立斷,連忙彎腰扶起董蜈蚣雙臂。對方比她還矮,就此拜不下去。

“娘子,你……你……”

潘小園微笑,張口就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官僚語氣:“大哥何必多禮?都是過去的事了,奴家如今,早不計較啦。”

董蜈蚣一頭霧水,看看旁邊催命判官似的武鬆,慌了。

她不接受道歉!

董蜈蚣本事不怎麽樣,江湖規矩倒是懂得多,當即戰戰兢兢地說:“娘子不滿意小的磕頭?娘子還要怎樣?小人可以自抽嘴巴……”

潘小園慌忙一福,“哪裏的話,真的冇什麽,奴傢什麽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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