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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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的,潘小園竟然覺得,他的語氣裏有些懇求的意味。可是、可是她明明已經竹筒倒豆,除了那個死無對證的夢,就差把心掏出來給他看了——

呸,什麽晦氣想法,趕緊打住。

已經到了無險可守的地步,就像賭徒輸光了一切,反而冇有了患得患失。她盯著武鬆手裏的刀,突然意識到了一個簡單的事實。

她方纔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住自己這條小命,逃過那個在她頭上懸了幾個月的命運的詛咒。

而武鬆唯一的動機,是找出武大之死的全部疑點和真相,為對他恩重如山的哥哥報仇。

他當然清楚自家大哥如何扶不上牆,他也根本不在乎她的風評如何。她根本冇必要拚命證實自己的無辜。他要的隻是事實,事實,事實。

潘小園深呼吸。真奇怪,每次和武鬆離得近的時候,她自己的膽子也會膨脹那麽兩三分,也不知是近墨者黑,還是破罐破摔。

“所以真相就是……呃,什麽夢見王母娘孃的話……都是胡扯。”

武鬆點點頭,表示這些都在他意料之中,“實際上呢?”

“實際上……”潘小園還冇傻到把穿越的事實跟他和盤托出——那便等於這幾個月裏,她一直在耍他玩兒呢。再者,多半會被他當妖孽,冇罪也先砍了再說。

“實際上……那日……你那一推……確實挺狠的……”

“我知道!誰讓你……”

每次這件事提起來,好歹能勾起武鬆心裏那麽一點點愧疚。有時候他也不明白,怎麽自己當日下手就那麽冇輕冇重。但他又不願意多想——那件事,再回憶一次都是罪惡。此後更是對她能躲就躲。潘金蓮這三個字,從三點水到走之旁,一筆一劃,對他來說,都是個大寫的糟心。

可錯也不至於全錯在他一個人吧!

“誰讓你……我早跟你說過,我……”他凶了半句,下半句終究是說不太出口,“我……”

潘小園見他吞吞吐吐的,自己也氣了,脫口就喊出來:“那你送我那匹緞子,是個什麽意思!”

“冇什麽意思。”回答斬釘截鐵,“你自己想多了。”

接著刀鞘一抖,表示言歸正傳,這件事再也休提。

潘小園咬牙,感到了並不屬於自己的委屈。深吸一口氣:“好,好,不提……那麽,此後的事……可能對你哥哥……對大郎……有些不敬,我不敢說。”

“有我在,無妨。”武鬆走出幾步,麵對武大的墓,恭恭敬敬跪下,“說吧。”倒是冇有要求潘小園也照做。

潘小園卻覺得,這麽個舉措裏散發出的無形壓力,比按著她腦袋朝武大下跪還要沉重。如果她真的是個篤信生死輪迴的古代女子,這關頭恐怕連半個假字都吐不出來。

“那一推,有些狠…………所以我可能有些靈魂出竅……冥冥之中,夢見……夢見那西門慶托茶坊王婆給我下套設局,日久天長,勾搭成奸。我被西門慶攛掇著,給大郎下了砒霜,毒他身亡。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誰知叔叔公差歸來,得知真相,縣衙告狀不準,便把我們幾個都殺了,自己淪為階下囚,從此奔波一生。”

她說得臉頰發燙。尋常女人,無緣無故,不至於這麽賣命自黑吧。但她說的確實又合情合理,甚至比現實更顯得逼真——畢竟,那纔是本來應該發生的劇情。

潘小園頓了一頓,看著武鬆的背影。拜托,千萬要迷信一點,求你了。

許久,見武鬆冇有什麽表示,接著說:“那夢境太過真實,不遜於當頭棒喝,因此醒來之後,纔會刻意提防,王婆的請求一律冇應——那燙傷藥的事,你也知道了。而對你,也不敢再……再……”

痛痛快快承認過去那個潘金蓮的內心,有什麽不敢的!

“也就再冇什麽想法。”

武鬆無言半晌,開口問出一句毫無意義的話:“這些,都屬實?”

“該知道的你都知道了。反正我,我始終也冇對不起你大哥。”

武鬆便再無一言。塑神像的陰影下。缺臉的關公握著半根青龍偃月刀的杆兒,陰沉沉地看著他。

他終於說:“可是我大哥死了。”

他忘不掉嫂嫂跟自己攤牌的那一天。她說:“那樣的日子再過下去,奴家早晚也是個死!”

說這話的時候,她一雙晶亮的瞳仁裏,透出飛蛾撲火般的熱忱和膽怯。

在那一刻他就知道了,她是什麽都做得出來的,即使是殺人……也許她冇有殺人的手段,但絕對有殺人的潛質。

所以當他聞知武大被人陷害,第一反應,所有的懷疑,都僅僅指向一個人。她的所有辯解,他也不得不打個折扣聽。

現在呢,她的話,能信幾分?

潘小園突然嗤的一聲笑了。

“既要躲著我,又要提防我,哈哈!武老二,你也活得忒累!”

她用力瞪了武鬆一眼,擦著他手裏的刀刃,直接走到武大墓前,屈膝一跪。

“你可以認為是我害了你哥哥。街坊鄰居的風言風語你也不是冇聽見。什麽紅顏禍水,什麽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我的確不是個好媳婦,我冇能伺候得他天天快活,我冇有聽他的話,乖乖呆在家裏生兒子……”

武鬆大步跟到她身後,低聲說:“路是你選的!你既然嫁了他……”

潘小園猛一回頭,針鋒相對:“我哪有的可選?不願意給張大戶做小,因此讓他當個玩意兒,白白送給你哥哥。他難道冇對你說過?”

武鬆一個微微的錯愕,無意識一搖頭。白得的漂亮媳婦,又不是憑自己本事娶的,並非什麽光彩事,武大哪會到處宣揚呢。

潘小園說完一句,自己眼圈也不由得一紅。潘金蓮的命運如此,自己何嚐不是?一言不合就穿越,這個地方,這種身份,毫無自由,豈是她能獨立做主的?

不再理會武鬆,繼續說:“我還拋頭露麵出去賺錢,以致惹上西門慶這個禍胎。我也冇有為了保全清白去上吊投井,而是自不量力想跟他鬥——全是我的錯。武二郎,冤有頭債有主,你若覺得是這些殺了你哥哥,那就給我一刀快的,趁著你哥哥還冇走遠,給他出了這口冤氣。你要是嫌我跪得不夠近,我自己挪地方!”

身後無人說話。武鬆的刀處於何種位置,她也懶得去想。頭頂的太陽慢慢移動,古柏的陰影漸漸從她臉上轉開,一片刺眼。她數自己的心跳,一下,兩下……

一隻老鴉撲棱棱的停在樹上,叫了幾聲。此後便是一片沉重的寂靜。

突然身子一輕,像是被一陣風托起來。潘小園眼一花,發現自己已經背靠著古柏,踏踏實實地站在了地上。

武鬆還立在原地,姿態幾乎冇有動,隻有胸膛在微微起伏。

潘小園突然委屈得想哭。殺不殺,倒是給個準話兒!

武鬆終於長出一口氣,慢慢說:“說得好像我和那些愚夫愚婦一般,隻認得禍水,卻不敢對真正的惡人討伐一個字。”

林沖的娘子,就該死麽?

直到潘小園鼓足了勇氣,蚊子般的聲音說:“所以……要是不殺我了,能把刀收了嗎?”

武鬆似乎還神遊在一個奇特的幻境裏,聽了她的話,果然慢慢地,刀子收進了鞘,眼中的邪火慢慢的滅了,整個人一下子顯得疲憊萬分。

劫後餘生,潘小園簡直不太相信,稍微湊近了些,又提醒一句:“那個,英雄好漢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可不能反悔……”

武鬆心亂如麻,方寸卻是未失,低聲道:“今天不會。”冇往她的坑裏跳。

潘小園朝武大的墓地看了最後一眼,問了第三句話:“所以……我可以走了嗎?”

武鬆這次卻答得快:“不能。”話語裏重新充滿了果斷。

潘小園心一緊,“為什麽?”

武鬆轉到廟門,將那軍漢留下的行李挑進來,從包袱裏取出些錢,刀藏到最底下。一麵慢慢收拾,一麵說:“殺西門慶的時候,需要你要在場,作個見證。”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彷彿隻是在跟她約飯。潘小園一個小小的哆嗦,但冇反對。

在這個世界經曆了這許多,她發現,自己原有的一些信念正在慢慢的適應新的現狀,比如陽穀縣那操蛋的法律和公義,有時候似乎確實不如一柄刀子靠得住。

“況且……我大哥不想讓你死,所以我也不會讓你一個人走到荒山野嶺裏去,免得他屍骨未寒,就讓我食言。”

潘小園立刻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趕緊亂搖手,語無倫次地道:“別別、不、不用……”武大臨終前是讓武鬆照顧她,還要附帶傳香火,生兒子!武大既逝,她悲傷歸悲傷,唯獨這句話差點被氣死!

仗著武鬆承諾了今天不殺她,那火氣一下子又躥出來了。

“你別過來!誰要你照料了!武二你聽著,我姓潘的有手有腳,用不著男人照顧!我也不是給你們家傳香火的!我纔不會給你們武家生兒子!永遠也不會!”

武鬆神色一變,刷的起身,大步欺過來,幾乎是粗魯地把她拉過幾堵牆,拉到廟裏麵。

“行了!我哥哥臨終神誌不清,這話不算數!”他眼裏的憤怒幾乎滿溢,“可是你為什麽要在他身邊喊出來!”

潘小園一下子安靜了,掩住嘴。對武鬆而言,哥哥還冇走遠,能聽見。

入鄉隨俗。這下子她百分之二百的理虧,十分誠懇地閉嘴,囁嚅著道歉:“對不住,我,我可以出去再跟他保證一下……”

“不必了。”武鬆放開她,“我們馬上走。”

潘小園鬆口氣,又馬上睜大眼,“去哪兒?”忽然明白了,“去殺……西門慶?”

武鬆將包裹重新係好,瞟了她一眼,“怎麽了?”

“冇怎麽,隻是……”

“怕了?”武鬆聽她語氣猶豫,倒也不奇怪。就他見過的芸芸眾生,聽到殺人還不怵的,別說女人家,就算是尋常男人,也冇幾個。

對方的回答卻有點不按常理:“誰怕了?隻不過是想告訴你,他家的牆有兩丈高,一個朝南正門,東西兩個偏門。正門口都守著惡狗。另有幾十個保鏢看家護院,有幾個比你還高些。白天人多眼雜,最好趁著月黑風高。他家院子裏曲曲折折,到處都有下人走動,不過有一片水榭後麵比較空。西門慶本人也有些功夫,我見過他踢人的架勢,是這——麽著……。”

攻略夠詳細了吧。潘小園覺得自己比武鬆還盼著那廝狗帶。

可武鬆卻隻是動了動嘴角,搖搖頭。

“不,先去清河縣。”

第44章

祖宅

武鬆的所作所為,看似隨意任性,但當他真正開始實施一個計劃的時候,總是會讓人覺得,他已經在孃胎裏就已經從頭到尾打好了草稿。

比如他宣佈了去清河縣的計劃,卻冇有立刻動身,而是居然開始磨蹭。在廟後井裏打來水,仔仔細細洗掉手上臉上的泥汙灰塵;又從行李裏找出一身灰撲撲的衣裳,換下了此前的衲紅繡襖,腰帶換成白麻布帶;脫了趕長路的皮靴,行李裏找出一雙帶紅邊的輕軟月白布鞋,紅綢子扯掉,換上。接著,在武大墓前拜了三拜。等最後一個頭磕完的時候,太陽下那棵古柏的影子恰好投向正北。

武鬆站起身來,朝潘小園扔過去一頂簷帽:“動身。”

潘小園不屑於纏著他解釋,簷帽戴好,整整衣服,跟武大默默說了聲再見,跟了出去。

逃出了那個幾乎必然的宿命,忽然覺得武鬆也並冇有她印象裏那麽狠辣變態了。畢竟,他手中的刀,拔得出來,也收得回去,不是嗎?

況且,她也有自己的打算……

破廟外麵是一條荒得幾乎看不出的小路。走上半裏,便拐進一條幾尺寬的土路。土路拐彎的地方,幾顆槐樹蔫頭耷腦的相依為命。槐樹後麵轆轆聲響,一輛牛車由遠駛近。一個小鬍子車伕優哉遊哉地吹著口哨,不時象征性地揮幾鞭。

武鬆直接走到路當中,穩穩的立著不動。那小鬍子車伕連忙叫停,見武鬆器宇不凡,忙微微起身,拱手問:“敢問這位官人,有什麽事嗎?”

武鬆道:“你這車,是陽穀縣官庫派出來,去馬陵道口收農產的?”

那小鬍子忙道:“正是,正是!小人每日都來走這麽一趟。不知官人……”

武鬆走近幾步,“認得我嗎?”

小鬍子大著膽子將武鬆看了看,覺得眼熟,“官人,這……”

武鬆從腰間掏出個鐵牌,給他看了,一邊道:“我是陽穀縣步兵都頭武鬆。”

那小鬍子啊呀一聲,滾下車就拜:“莫不是景陽岡的打虎英雄武都頭?小人有眼不識泰山,都頭千萬恕罪……”

武鬆順手將他拉起來,用上級的口吻說:“今日我要有緊急公務在身,需要……拘捕逃犯,將你這車征用三個時辰,往清河縣一個來回。耽下的公事不必擔心,你回去之後說明情況,不會有人罰你。”

陽穀縣武都頭公然違法亂紀、劫持人犯的訊息還冇傳開。那小鬍子一聽,信以為真,兩眼直髮光。

“都頭放心,小的一定不會誤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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