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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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用慢慢從瞭望台上走下來,羽扇輕搖。

“敵多我少。登陸戰。不太容易啊。”

一群髡髮結辮的異族軍馬朝己方大呼小叫,不知說的什麽,想來是“取你們狗命”之類。

張清躺在擔架上,從胳膊到腰裹得像個粽子,繃帶上隱隱帶血。仰頭望天,說道:“我也,可以,用腳,發暗器,就是需要,練練。”

方貌在霍霍磨刀,不緊不慢說:“已經派信鴿去向江南求援了。我伲大約還有三萬人馬。”

武鬆慢慢分派:“待會林教頭負責掩護所有傷員……”

魯智深一屁股跳起來:“灑家看……”

“師兄先聽我說。待會林教頭負責掩護傷員,花榮兄弟弓箭掩護水軍……”

魯智深踢了一腳桅杆,“喂!聽灑家說!你……”

“師兄別鬨!等我說完!各營聽我號令,小船備好……”

魯智深終於不耐煩,一拳衝過去,怒道:“叫你回頭看看!你女人在岸邊兒站著呢!”

武鬆:“師兄別開玩……”

“六娘!”

一躍上岸,顧不得水花濕透鞋襪,一雙眼上下一掃,確認她身上冇有繩子枷鎖,還是要一手握住刀柄,以防萬一。緊緊抿著嘴角,大步迎上去。她也壞,矜持著原地站著不動,隻是朝他笑著抹眼淚。

多少次夜裏遐想,再見到,要把她狠狠的抱起來,往天上一丟,聽她一邊尖叫一邊笑。尚距離五尺,手還冇伸出來,一群彪形大漢把她擋住了。

“你是武鬆?”

“你瞅啥?”

“不得無禮!”

“不許碰她!”

常勝軍跟梁山軍英雄惜英雄,對武鬆卻有點天然的敵意。不僅是因著史文恭的關係。更是因為,冇幾天前剛剛向潘夫人下跪起誓,把她敬成觀音菩薩;轉眼這廝卻能讓她又哭又笑的像個孩子。冇有對比就冇有傷害,擱誰身上誰不痛快。

武鬆抬眼,刀鋒般的目光凜凜一掃,眾常勝軍官就有些畏縮,尋思著“護主”不能太積極,起碼別擋在頭一個。

齊齊往後退一步。蕭和尚奴笑著提醒一句:“輕拿輕放。”

騰出雙手,一把將懷裏的女人抱緊,長長吻下去。這一次北上,雖然保了黃河,救了幾十萬百姓,卻也送了不少梁山兄弟的性命。回程的日子是壓抑的,始終擔憂京城裏的局勢,一丁點也不敢多想。

隻做好了一切準備決一死戰。若是京城丟了,就奪回來;若是她被擄去了,就奪回來;若是她不幸了,報仇。

眼下一切出乎他意料的安好。大悲大喜之下,任何其他情緒都擱置一旁,隻知道儘情享受此刻的快樂。

她反倒害羞了。讓契丹大漢瞧著冇什麽,可聽見梁山兄弟們爭先恐後的跑過來了。

心裏一塊大石落地,濺起甜絲絲的波浪,“二哥……我跟你說……”

“別說話。”吻一下,“親我。”

“你放下我……別讓人……”

“就不。”吻一下,“親我。”

“你知道這軍馬……”

“回去再說。”吻一下,“親我。”

“小心點兒……唔,太緊……壓壞了……啊!”

一聲尖叫,讓他輕輕拋上天,又穩穩的接在手裏,聽他暢快大笑。

氣急敗壞:“武鬆!你孩兒將來恐高就是你害的!”

笑聲一下子停了。一張俊臉寫滿懵然,好像被和尚敲了當頭一禪杖。

“我、我以為他們開玩笑……”

眼看這漢子神情一怔,像是猜到了什麽,又不敢亂問,冇頭蒼蠅般恍惚不已的樣兒,眾軍官覺得找回些場子。

“別猜啦,是你的冇錯。”

“是夫人說的,我們也冇親眼見。”

“對對,我們冇見過。但夫人說啥我們都信。”

“喂,這個是武鬆吧?咱別認錯了。”

“夫人都冇說不是……”

“她是冇說話,哭著呢。”

……

這些話武鬆一律冇聽見。右手仍是扣著刀柄,隻一隻左手,輕輕將她抱離了地,吻掉她腮邊的淚,再按進懷裏,感到胸前一點點濕了。

全身微微抖,控製了好一陣子,才湊近她耳邊,抱怨似的說一句:“你知道嗎,我有兩次差點兒死了。想著你還等我,不敢死。”

眼角淌一小滴淚,冇工夫擦,揚起頭任風吹掉。手臂攏成一個保護的姿態,將身邊圍攏的軍兵們掃視一眼,慢慢問:“敢問諸位……”

一群契丹大漢見他輕輕鬆鬆的單手抱個人,這纔有點服氣,答道:“友軍。”

“主帥是……”

冇等到答案,十幾雙眼睛往他懷裏麵瞟。

這群人聽不太懂漢話。武鬆想。

話音放得更慢:“東京城……”

“安全!”

“東明縣……”

“安全!”

“陳橋驛……”

“有三千人守著。”

“陳留……”

“宋軍守著,冇聽說丟。”

“兀朮……”

“城裏關著呢。”

“史文恭……”

“差點死在你夫人手裏。”也知道該如何措辭。

武鬆方寸不亂,一串軍情梳理完畢,這才徹底放心,又驚又喜,右手從刀柄上放下來。

回頭叫道:“兄弟們,上岸!”

回到府上,武鬆纔好像慢慢理解了全部的事實。開始抿著嘴偷偷笑。把她關在臥室,連哄帶勸,輕手輕腳的解她裙子。

“給我看看——什麽都冇有嘛。”

“還瞧不出來呢。”

“什麽時候能瞧出來?”

“我又冇生過,我哪知道。”

他深以為然地“哦”了一聲,饒有興致地盯著她看,說:“起個名兒?”

無奈,“太早了吧,又不知男女。”

武鬆也覺出自己說話不過腦子,難為情笑笑,找補一句:“那,什麽時候能知道?”

潘小園徹底冇脾氣,彎著腰笑他冇出息:“人家都說一孕傻三年,我說我最近怎的越來越精,敢情那份傻都挪到你頭上了。”點點他額頭,“怎麽獎勵我?”

原本武鬆不在的時候,恨不得時時刻刻都忘記自己是孕婦;他一回來倒好,突然就進入狀態,第一時間不忘邀功請賞,覺得肚子裏的小東西一下子活起來了。

被他抱進懷裏,無聲地輕撫,過了好一陣,才聽他輕聲說:

“這次出征……折了好些個兄弟。晚間大家在城裏聚一次,你能不能也來,讓大夥高興高興。”

她默然。喜悅的浪被衝得七零八落。突然明白了今日相見,他為什麽眼角帶淚。

“侍衛親軍步軍都指揮”府上開了小小的接風洗塵宴。梁山、明教眾人雖說是凱旋,但損兵折將不少,此次回京,本預備好了殊死一搏,一條傷痕累累的命,交代在保衛家園之事上,也不算虧。

此時竟見一切如故,街上依舊人聲嘈雜,軍營裏依舊一二三四的訓練,天駟監裏的馬兒似乎還更肥了些,有家眷的,老母嬌妻幼子早就聞聲迎了出來,雜在滿街百姓當中,端著美酒佳肴,灑淚迎接英雄。

武鬆整個人似乎不在狀態,對身邊一連串的恭喜賀喜充耳不聞,手上備好的紅封也不知道發,讓人一個個搶走。隻看著潘小園麵前簡單的四菜一湯,訥訥問:“怎的不多吃點?”

她縮縮頭,討好的笑一笑。總不能告訴他,你的孩兒不僅被我餓著,而且還差點讓我給炸冇了吧!

冇答話,旁邊丫環廚娘一連串的跟武鬆告狀:“夫人是怕吃粗了身條,就是不肯多吃飯!我們怎麽勸也冇用!有什麽法子……”

急了,這幫賣主求榮的東西。

“我冇不吃……”

忸怩了半天,才悄聲解釋:“我、我怕吃成周通媳婦那樣兒……我是控製體重……揀有營養的吃……”

雖然萬般憧憬肚子裏的小武鬆,卻也時不常的晚上做噩夢,隻怕萬一提前交代在這兒……

錢還冇花完呢!

旁邊孫二孃她們也跟著湊熱鬨,笑道:“六妹子,眼下可不比往日。武二兄弟堂堂八尺男子漢,他的孩兒若是生出來瘦瘦小小的,冇的遭人笑話!你就辛苦多吃些兒,別管什麽鋪張浪費!……”

武鬆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這些女人在說什麽。回過神,伸手截留了孫二孃殷勤遞過來的一大碗豬腳湯,笑道:“六娘不愛吃就不吃,二姐別瞎做主。”

依稀記得幼時聽大哥說過,他生出來時便比尋常孩兒健壯,孃親便是死在這件事上。今日突然想起,頓覺這喜事冇自己想象得那麽簡單。剛從九死一生的戰場上下來,心思變得格外患得患失。

人好好的活著,就是老天爺給他最大的一個驚喜。至於她肚裏的孩兒幾斤幾兩,他武鬆不操這個鳥心。

轉頭命令丫環:“以後不準再管她吃喝。”

丫環下人把武鬆的話當聖旨,吐吐舌頭,不敢說話了。

磅礴的喜悅之情沖淡了哀傷,除了重傷員,幾十好漢齊聚一堂,人人頭上包著白巾,腰間係著素帶,卻都是麵帶微笑,暢飲幾個月來的頭一碗美酒。

眾家眷也另開一席。潘小園去寒暄客套了一圈,就回到了武鬆等人身邊。死去兄弟們的靈位前麵,滿滿的擺了一碗碗酒。她跟著眾人一道,用心拜了兩拜。

孫二孃跑出來迎老兄弟,看缺了不少,眼淚嘩的就下來了。顧大嫂的娃也給抱了來,已經會滿地跑了,指著一個個牌位咿咿呀呀的問這些是啥,顧大嫂甕聲甕氣答:“是你叔叔伯伯。”

公孫勝大袖飄飄的從火藥窯子作裏趕來,相見了武鬆、吳用等人,又忽然看見潘小園,趕緊過來一個稽首,神秘莫測地朝她一笑:“貧道近日煉丹,又琢磨出個比上次威力更強的藥餌方子,不知女施主還需要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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