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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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師父,喝水。”照顧到大和尚的粗心馬虎,又加一句,“小心燙。”

魯智深謝一句,小心接過,稀裏呼嚕一通喝。抹抹嘴,這才說出話來。

“武鬆兄弟!你來喝水!”

武鬆倚在一塊大青石邊。左側的身子鮮血淋漓,從肩到腰,衝鋒時被金兵投石炮開了一道大口子。但這傷添得值,殲滅了一整個千人隊。

接過梁紅玉的熱水,冇喝,直接澆在傷口上洗淨。皺眉片刻,討來麻布,一隻手慢慢的給自己包紮。

梁紅玉熟練拿來藥粉和棉布,笑道:“大哥別動,我來給你上藥。”

第294章

信鴿

在外出征作戰是艱難,

但還難不倒這些皮糙肉厚、身經百戰的大老爺們。帶傷的冇帶傷的都迅速起來。魯智深把禪杖往肩上一扛,嘟囔:“老種經略相公的西軍也該來了吧!不是上個月就寫信去求援了嗎!他總不會是記恨灑家在渭州打死過一個殺豬的,給小種經略相公府上惹過事兒吧!”

此時更多將兵趕到會合,帶來另一個訊息:“戴宗兄弟回來了!”

戴宗輕功超群,在軍中負責傳遞緊急軍情,以及超遠距離的資訊交換。信鴿經常被截住射死,因此也隻能派他冒險在前線和後方穿梭,從屈指可數、還冇淪陷的驛站裏收發訊息。

戴宗一去數日,

此時風塵仆仆的趕回,

衣衫破損,

腰刀已砍缺了口,

想必路途中冇少遇到圍追堵截。

不及寒暄問候,直接懷裏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

“第一,西路軍尚在潼關以西,

但潼關還讓金軍封鎖著,數次交戰,各有勝負。”

大家互相看一眼。意料之中。西軍是曾和西夏作戰的、大宋唯一的國家級精銳部隊。但自從帶兵的種師道伐遼失利,

被免職降銜以後,

戰鬥力也略有下滑。眼下國土上四麵開花,

不能把希望寄托在這路援兵上。

“第二……金兵東西兩路均攻宋不利,

北邊有傳聞……說金國皇帝可能會再集力量,

禦駕親征……”

武鬆忍住傷口疼痛,擠過去嚴肅問一句:“訊息當真?”

戴宗搖頭:“坊間傳聞,不知真假。時遷兄弟已經潛入金國國境,

探尋究竟。”

吳用給大家寬心:“就算此事不假,禦駕親征不是小事,總要準備三五個月,不是燃眉之急,眼下咱們隻要將西路軍打退,就算旗開得勝。”

“第三,劉唐兄弟、白勝兄弟,上次戰鬥中雙雙重傷,留在平遙鄉下醫館裏看顧……”

阮氏三兄弟撥開眾人,幾乎是吼著問道:“他們怎麽樣了?”

戴宗歎口氣,搖搖頭。一片寂靜。

阮小二黯然說道:“劉唐兄弟、白勝兄弟都是當初一道劫取生辰綱的交情,跟晁蓋大哥是生死之交。眼下重新見晁天王去,也……也能挺直了腰板說一句,冇給咱們梁山的老弟兄們丟臉。”

眾人落淚,有幾個已哭出聲來。

武鬆控製情緒,慢慢說道:“除非敵人殺光咱們每一個,否則,休想讓咱們後退一步!”

軍隊的勇武之魂,在一次次接近死亡的鮮血中磨礪得越來越強大。綠林坎坷,鬥轉星移,也曾有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肆意,也曾有兄弟齊心打遍豪強的快活。誰不是八字過硬、五行缺刀,誰身上冇有幾道疤,誰心中冇有幾個人。從反上梁山的那一刻起,便知這烈烈一生大致是何結局。

武鬆再咬嘴唇,說道:“金國重騎速度極快,一旦撤回雁門關北,便是無從找尋。兄弟們再堅持幾日,儘可能消滅他們的有生力量,不能讓過去這幾場仗白打。”

潛台詞大家都明白。不能讓死去的兄弟們白死。

魯智深叫道:“灑家不累!休整半日,今天就能出發!”

武鬆又看向戴宗,問:“東京城呢?有信嗎?”

戴宗猶豫好久,才說:“第四……”

武鬆接過竹筒,展開裏麵的薄薄一張紙。居然是六孃的親手字跡。能順利到達他麵前,也是運氣。也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怎地,覺得紙上似乎還有淡淡香氣。

一時間心熱了一刻,想到京城百態,想著她今兒穿的什麽顏色衣裳,想著她現下是在數錢還是花錢。讓梁紅玉粗暴包紮的傷口忽然又丟人現眼的疼起來了。

但讀冇幾行,微揚的嘴角就僵了起來,揉揉眼。

眾人本以為是“家書”,都心知肚明地不跟他搶著看。這時候也覺出不對。吳用連忙說:“小生可否以管窺豹……”

武鬆難以置信地讀完了每一個字,“幽州丟了?叫咱們別再派人去聯係?”

軍事上不能報喜不報憂,各樣訊息必須透明,否則便會是血淚的代價。

此外還有一些零碎戰報,基本上是楊誌逃進東京城時帶來的。哪裏失守,哪裏道路被封鎖,哪裏駐了敵軍——一下子淪陷了半個華北,一字字觸目驚心。

呼啦一下子,十幾隻腦袋黑壓壓圍了上來,目齜欲裂。

武鬆鎮定心神。在生死邊界跋涉這許久,一顆心早就被各式各樣的噩耗磨出了粗糲的繭。此時那繭子似乎被她的這幾行字刮開了一小口子,重新露出柔軟的心房來。

深吸一口氣,將那片柔軟蓋住,縱使心中萬般焦急,也一字一字的讀得清晰。她的字跡比平日潦草得多,似是倉促間寫就,有些細節語焉不詳,靠著多年的默契纔看懂。因此還不忘同時給周圍的兄弟們解釋。

“三十萬常勝軍已……包圍東京城……接受了和談請求……”

太過匪夷所思,一下子將雜事拋在腦後,做個手勢,讓身邊眾兄弟稍安勿躁。

“敵將是金國四太子兀朮——就是曾在幽州跟我們交戰的那個——另外,曾頭市史文恭也疑在軍中……”

史文恭冇死這個訊息,原本早就讓吳用猜了出來。自從宋江殞命,對此忌諱漸消,武鬆威望最盛之時,已經找個機會,對眾兄弟開誠佈公:當初放了史文恭一命,是因為他確非殺害晁蓋的凶手。真正凶手是曾頭市背後的大金國,是他們意圖削弱梁山,陰謀圖宋。

這個說法,倘若放在一年半載之前,尚且不太容易服眾。但眼下大金國狼子野心畢露,一切陰謀變得順理成章,反倒讓人有恍然大悟之感。再回想晁天王的死,原來早已超越私人恩怨,而成了大金謀宋的第一個犧牲品,反而令眾人更加同仇敵愾。

至於史文恭,武鬆也早就表態,江湖恩怨未結,再見到時,兄弟們格殺勿論便是。

眼下再從信裏看到這名字,眾人也是一副“我說什麽來著”的表情,啐道:“狗改不了吃屎的漢奸!”

武鬆繼續往下讀。六孃的口吻躍然紙上:“……指名要我出城和談。敵強我弱,別無他法。已說服眾人,今晚便去,有秦中丞隨同。我對史文恭有恩,安全應有保障。”

長久不語。雖然這最後一句話似是給他定心,但倘若他在,寧可把她捆在城裏,也必定是不許她冒此天大之險的。但他臨走前明明白白的囑咐過,讓留守東京的兄弟們聽她號令。況且看看信的落款,已是寫於三四天之前了。

林沖最為穩重,趕緊勸道:“武鬆兄弟,空憂心也不是辦法。弟妹出城冒險,追根究底是我方實力不足,被人家以孫臏賽馬之法以強攻弱。眼下咱們要做的,就是千萬不能慌亂,把這裏的情勢穩住,她就算落到敵方手裏,鑒於戰略大局,也讓人不敢輕舉妄動。”

武鬆如何不知這個道理,“嗯”一聲,心頭如同百爪抓撓,然而口頭卻平靜如死水,吝嗇說出第二個字。

突然感到些微的自豪,混雜著一絲氣惱。這女人自作主張、先斬後奏,十足十的學會了他武鬆的劣性。

魯智深喊道:“底下不是還有一行呢嗎?讀讀看!讀讀看!”

已有人的搶著給他讀了。張清抹一把汗,慢慢讀道:“會儘力,避免,兵禍。二哥,勿以我,為念,專心,作戰,保住,太原,便是,最大,告慰。凱旋時,多留心。他奶,奶的。”

最後四個字是張清自己加上去的。然而頗代表了其他人的心聲。

輕聲的竊竊私語:“這話是什麽意思……”

“勿以為念”、“最大告慰”,不管如何解讀,也藏不住一股子悲觀之意。方纔一句話不是還說“安全應有保障”呢麽!

身邊諸將見武鬆麵無表情,連個擔憂的眼神都冇有,竟似是傻了。吳用眼尖,指著信箋一角,提醒大家:“看這兒。”

信鴿可能被敵方截獲,因此隻適用於報告已發生的戰況軍情,而不宜傳遞機密。角落裏畫個記號,標明這信是“公開版”,即使被截獲,也無大礙,甚至有可能寫一些誤導之言。

……所以她是正話反說?難道已經有對付兀朮和史文恭的辦法了?還是……報喜不報憂,真是抱著孤注一擲的必死心態去的?

想得越多,心思越亂。唯一確定的是,東京城應該還冇全盤丟失。否則定會有流民逃來,金軍方麵也一定會士氣高漲、大肆慶祝,而不像今天這樣,被他們追得倉皇逃竄五十裏。

那麽,難道她現在還在敵營裏,苦苦堅持?

又忽然意識到,按照這信箋出發的時間來算,該發生的都已發生了。

眼角閃了一絲紅,目光空空的,忽然凝了冰霜之色。

有幾個試探著提議道:“要不然……咱們別管這裏戰局,撤兵回去救援……雖然未必來得及……”

立刻有人低聲反對:“不成!否則咱們不是白打了!況且咱們帶著那麽多百姓……”

荒草原中尚且燃著星星之火。金軍機動性強,四處燒殺搶掠,若不徹底打擊,等到草黃馬肥之時,重裝上陣捲土重來,這一陣子的血汗就是前功儘棄。

更別提,北伐的隊伍早就從最初的三萬,擴充到了現在驚人的三十萬左右——隻限數量。作戰人數並未增加,多的是流離失所的百姓,懼怕被金兵劫掠、踐踏、擄到北方、甚至被當成“兩腳羊”,因此聞風而來,聚集在大軍的保護範圍之下,各色帳篷鋪蓋羅列,老弱婦孺項背相望,雖然能幫大軍解決些許的後勤問題,但也已成了行動緩慢的一個大累贅。

若是碰上麵黑心狠的主將,大可將百姓驅趕不管,甚至安個“細作”的名頭,將這些累贅一陣弓箭射殺掉,也不是冇有過先例。但聯軍眾將多是百姓出身,誰肯造這個孽。因此軍隊便也成了臨時難民收容所,一麵要組織作戰,一麵騰出人手,慢慢護送過河,送到南邊安置。

對他們丟棄不管,罔顧這幾十萬鮮活的性命?

壓低了的討論聲很快消失,眾人齊齊看著武鬆:“大哥?”

武鬆右手有些抖。平日裏掄刀使棒,不論多累多僵,這隻手從冇抖過。

猛地往下一斬。語調低沉。

“按原計劃……全力出擊!”

披上外衫,蓋住傷口,套上堅硬的皮甲,刀係回腰上。動作飛快,粗魯得不似往常,粗糲的係繩磨傷了手。

還有不少人替他猶疑:“可是……”

突然焦躁起來,眼紅紅的,吼道:“六娘寫這信,意在示警,並非求援!她讓咱們好好兒打仗!咱們若是亂了陣腳,正中敵人下懷!咱們在這裏每打一次勝仗,她那邊的希望便多一分!”

有條不紊的分析誰不會說。每喊出一個字,心裏其實便揪緊一分。彷彿讓人重拳擊著太陽穴,一下一下的懲罰那個膽敢剩下半分理智的腦子。

“城丟了打回來!人丟了救回來!咱們梁山好漢什麽做不到,誰冒犯我們的人,咱們讓他後悔生在這世上!”

用力嚥下所有的情緒,清晰地再命令一遍:“按原計劃行動!”

第295章

常勝軍

陳橋門上,

東京城頭,床子弩、神臂弩、霹靂炮、旋風炮排排林立。城內搬運、調動、傳令之人碌碌不絕。開寶寺鍾聲連響,

汴河中船隻輻輳,

做好了殊死一戰的準備。

求援信一封封發出去,

征召附近的散兵遊勇前來京師救援,

時間緊迫,

尚且鮮有人迴應。

方金芝突然說道:“阿拉在江南尚有三萬餘兵馬,

但不曉得來得及否……”

眾人立刻如見救命稻草。商議之下,趙楷當即傳令:“若方臘能來京師入衛勤王,朕……直接封他節度使!”

也知遠水不解近渴,但總好過坐以待斃。

兀朮雙手銬在身前,

眯著眼睛,

冷笑著評論自己這間家徒四壁的“客舍”:“比上次的條件差太多,

你們缺錢了?”

“休要廢話!”饒是嶽飛涵養再好,

也忍不住一腳踹過去。兀朮猝不及防,居然冇躲開,

左邊屁股上一個靴子印。兀朮大怒,雙手齊出,一拳掄過去回敬,讓嶽飛輕輕鬆鬆躲過去。

“再問你一遍!常勝軍中究竟發生了什麽!再不招認,我便找人用刑了!”

被釋放回來的三個梁山將領,此前大多數時候被監押在小黑屋裏,絲毫不知軍情變故,隻知常勝軍中似有嘩變,

然後就被莫名其妙的恭送回城;然而嘩變後的常勝軍顯然並未變成“友軍”——不然,那推到前線的百餘門巨炮,還有迅速集結的攻城陣型,又該如何解釋?

隻能到單間小牢房裏去詢問兀朮。兀朮早在幽州城裏就吃透了這群宋人的慫勁兒。被自己的軍隊背叛捉拿,扭送敵方,又絕非什麽光彩之事,因此隻是冷笑不說。隻等本國宗親得知訊息,送上足夠的贖金,料想宋人便會像上次一樣,立刻恭請自己上路北歸。

冇想到這幫宋軍日漸無禮,居然連“用刑”也敢說出來了?

再看看眼前的年輕小將,似乎見過,忘記姓甚名誰。料想他也不是什麽狠角色,能知道幾個酷刑的名目?威脅幾句罷了。

再冷笑:“欲知端倪,去跟他們打上一仗不就行了,在這裏婆婆媽媽的問來問去,算什麽英雄!”

最好城內城外趕緊打起來。最好讓史文恭趕緊壯烈犧牲,趁亂將那兵牌再奪來。畢竟也跟常勝軍相處了幾個月,有不小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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