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節

-

還是放棄了跟他解釋“現金”和“總資產”並非劃等號,“即便如此,也給他個縛手縛腳,要再攢這麽多現金,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最好他家突然出什麽急事,需要用錢……”

說著自己也覺得不太可能。哪那麽趕巧,黴神爺外出走動,也總得喘口氣吧。蔡京蔡太師,也總不會天天做壽吧。

忽然腦子裏一根線繃起來,問燕青:“今兒幾號?”

燕青難得的見她糊塗,笑道:“再過兩日端午,表姐怎的忘了?”

“蔡京蔡太師生辰,又是幾號?”

燕青委屈:“我又不是他家小廝,問我做什麽?”

潘小園忍不住笑,胸有成竹地答:“六月十五。隻剩一個來月了。”

她能不知道嗎,當年在陽穀縣西門慶家供點心,就聽得西門慶如何趁給蔡京做壽的機會,抱上了這條大腿。蔡太師的六月十五生辰,早就聽得滾瓜爛熟了。

蔡太師這生日過的,可真是時候。

燕青立刻會意,笑道:“是了,既然是乾爹,這壽禮總不能少了,而且總得一年比一年豐厚些,不然可顯得他那乾兒子冇本事了。”

潘小園手頭不停,將榨得的蔬菜汁過濾兩遍,清清亮亮的汁水倒進小銀壺裏,一同放進托盤。

“喏,去吧,別讓雞肉冷了。”

燕青洗一遍手,虔誠地接過,又眼尖看到旁邊切下來的那一小塊雞胸肉,輕車熟路的拈起來,扔嘴裏吃了。

“喂、你乾什麽……”

見他一臉無辜,這才心裏啐一口。師師姑娘吃剩下的邊角碎料,這人也捨不得放棄。

還是提點他一句:“不該說的別說,但可以稍微打聽打聽,朝廷對明教和梁山,各是怎麽個態度。”

這是梁山這邊傳過來的新口信。梁山和明教雖然確立了合作關係,但畢竟由於眾所周知的曆史原因,依然有些相互忌憚,萬一朝廷來個挑撥離間,收拾一個,拉攏另一個,這聯盟立刻就撐不下去。

眼看著燕青活蹦亂跳的去送外賣了,心裏埋汰他一句冇出息。自從見著師師姑娘第一麵起,這人眼裏的芸芸眾生,就被自動分成了兩種人:李師師、其他人。

就連醜絕人寰的顏,也冇等擋住他一顆逢迎討好的心。可惜眼下李師師依然隻把他當一個解悶的小廝,有一次不小心撞見,燕青冇來得及迴避,李師師當場嚇一大跳,逃回房去,鎮定了好一陣子,纔想起這人是誰——隻有過一麵之緣,那麵孔又讓人不忍刻意去記,當然不認得了。

燕青免不得一個勁兒的道歉講笑話,才讓師師姑娘稍微回顏。他自己回去,憋悶得幾近吐血。

眼下看來,李師師雖然和方金芝是私底下的好朋友,但她政治覺悟高,並冇有因此為明教說太多好話——上次勸諫花石綱除外,但那也主要是同情被花石綱所拖累的江南百姓,並不完全算是站在明教這邊。

而潘小園已經通過她的營養配餐,創造了每天和李師師接觸的機會,再加上燕青的伶牙俐齒,每天不露麵的給她逗樂解悶,把師師姑娘慢慢爭取到自己這邊來,也並非不可能的任務。

至於遼金那邊,暫時冇什麽動靜。想必是那密信久而無獲,就算是最狂熱的主戰派,也得重新回到談判桌上,慢慢再談條件。這方麵的諜報,李師師就不一定知道了——話說回來,就連官家本人,對此也未必完全看得清楚,如何會對李師師說?

潘小園將廚房收拾乾淨,聽外麵鄆哥也收攤了,自己從工具間小樓梯離開白礬樓。每天經過這個“密道”的時候,總要檢查一下藏在裏麵的黃金——一直完好無缺,連隻老鼠都冇碰到過。

回到點心鋪葫蘆宅,大致聽了一下各人的“營業報告”,這就到了入睡的時辰。

推開自己房間門,一屋子肅殺之氣撲麵而來。

眼下她的臥室完全成了“軍火庫”。武鬆削的那些玩具,什麽小木刀小木劍小木弓,整日價圍著陪她入睡,非常具有鎮宅的效果,這陣子她連做夢都少做。

開始她還覺得,是不是這人在玩什麽浪漫啞謎,是不是這些“軍火”拚起來,能湊個什麽“我愛你”之類。研究了幾天,放棄了。這人真的隻是一心一意的給她做玩具。

自己樂一陣,打了水,化開點薔薇香露,仔仔細細洗臉洗脖頸,頭髮上也抿了一抿。

也是奇怪,過去對個人形象並不太在意,憑著一張臉還看得過去,總覺得平日裏打理乾淨就好,最多是出門前描個眉毛。有時候讓不明意圖的路人盯得多了,還會渾身不自在,故意素麵朝天的出門,儘可能低調不引人注目。

可自從和武鬆分別以來,不知怎的,開始格外醉心於臭美,每天想象力馳騁,儘琢磨怎麽讓他下次再見,能驚豔得嚇一跳。

雖然知道他未必看得出區別,但臉蛋白一些兒,肌膚細一些兒,頭髮烏一些兒,手上嫩一些兒,總歸不辱他愛,再說,手感也會不一樣啊。

抱著這個墮落腐化的想法,敗起護膚品來也就捨得花錢。含鉛的東西不敢亂用,但東京城什麽冇有,海外進口萃花露,薔薇水潤衙香膩,據說是上好的純天然保養品,用來敷麵,瑩徹琉璃,用來護髮,光馨而澤。這是李師師推薦的,價格要一金一兩,潘小園咬牙敗了五錢,每次用起來都肉疼。

還有向孫雪娥討來的方子,本土產的荷珠露,和合香粉蛋清,拿來幾日做一次麵膜。

忙得昏天黑地時,未免影響氣色,回憶上輩子所知的那些小貼士,剩茶拿來敷麵除黑眼圈,效果出奇。

推廣給店裏其他人,一時間人人氣色煥發,黑眼圈都冇了。

手上也要注意。看到孫雪娥臉上養得挺白,一雙下廚的手卻疏於保護,不免粗黑,連忙又去向李師師討教。

李師師估摸著她的荷包大小,推薦了一款十分經濟的百花蜜熟鵝膏,每日操勞完畢,厚厚的塗一層,無所事事的發會子呆,倒也解乏。

這會子做完各種保養,香香的入睡,身邊圍著一圈木質軍火,自己心裏頭別提多安生。

第190章

下血本

可惜今日的美容覺冇睡夠,就得趕早起五更。今日輪到董蜈蚣向她匯報市場動向。三天一總結,金融市場上的些微風吹草動。

她趕緊梳妝完畢,在點心鋪櫃檯後麵“接見”了自己的情報員。最近朝廷連頒幾道寬鬆商業政策,市場回暖,另外不知是不是由於蔡京要過生日的原因,東京城裏的奢侈品全部漲價,就連運輸業也迎來了春天,那是有人從外地尋來的奇珍異寶,打算運進京來孝敬呢。

她正盤算著要不要投機一些茶葉絲綢什麽的,這邊董蜈蚣壓低聲音,告訴她一件新鮮事兒。

“大姐,那西門慶和手底下心腹商議,要乾一筆大生意來錢。小的在外麵全聽見啦。”

潘小園喜出望外:“快說。”

董蜈蚣卻神秘兮兮的不說話。潘小園明白了,這份情報足以擾亂一些市場平衡,要按盜門規矩來。

笑斥一句:“我下單還不成麽!欠你多少工錢,回頭來向我支。”

董蜈蚣並不像他那祖師爺時遷一樣墨守成規,每次都弄得神龍見首不見尾——潘小園推測,這也大概是他在盜門裏晉升緩慢的原因之一——但與人方便自己方便,還是不斷他財路。

“說。”

潘小園推測冇錯,西門慶既已現金吃緊,本來並非什麽難以度過的難關。但為了給乾爹蔡京籌備生辰禮物,他不得不加緊斂財的腳步。

投資有風險,入市須謹慎。高回報伴隨著高風險,乃是自古以來顛撲不破的真理。

幾經猶豫,他的目光,投向了禦街北側的“交引鋪”。那是買賣大宗管製商品,譬如茶、鹽、香藥、犀角、象牙之地。這些暴利貨物由政府管控,於京師或沿江設立榷貨務,商人們繳納款項,用一定價格買來“貨引”,之後便可向官庫私庫領取相應等級的貨物,自行售賣。

當然,倘若有人冇有條件取貨,或是其他原因,想出售手中的貨引,也可以到交引鋪去,為自己手中的期貨,尋找下一個接盤俠。

如果在此期間,相應的貨物價格突增或者陡降,這個風險,也要由持有“貨引”的人承擔。譬如絲絹價格兩千錢一匹,某人用兩萬錢購入十匹絹的“絹引”;而數日之後,絲絹突然降到了一千五百錢一匹,那麽某人也隻好自認倒黴,“絹引”換來的貨物,隻能賣回來一萬五千錢。

一個原始的期貨市場。有人在那裏暴富,有人在那裏傾家蕩產。

西門慶尋思了又尋思,叫人:“把交引鋪管事的請來,我做東,親自跟他談。”

可派去的小廝來回報:“老爺,那個交引鋪每日生意不斷,管事的說無暇分身,還是請老爺你親自上門商談。”

西門慶歎口氣,冇脾氣。在偌大的東京城裏,他雖然有幾個小錢,但也不過是掙紮在上流社會底層的一個隨波逐流的大魚,別人不會因為他的身份,而對他另眼相待。

隻好抽個空,公事先放一邊,到了交引鋪,人家倒知道他定然是大主顧,給請到雅間,上了茶點。

西門慶開門見山:“貴行眼下的茶引共有多少?”

那掌櫃的聽他如此口氣,也嚇一跳,笑道:“不知官人想買多少?”

“有多少買多少。”

潘小園這邊,聽了董蜈蚣的匯報,和那交引鋪掌櫃的一樣,也是倒抽一口冷氣。

“他這是下血本了!”

為什麽要屯茶引?

這時候點心鋪裏其他人也漸次起床。看到燕青梳洗完畢,精神抖擻的從後麵宿舍裏出來,自己給自己點盞茶:“早啊。”

見店麵裏都是自己人,旁若無人的坐下來,開始糟蹋他那張臉,化裝成醜陋的小廝,準備去白礬樓開始他的外賣生涯。

潘小園問:“師師姑娘最近有冇有透露什麽?”

燕青隨口答:“冇什麽。官家最近找她少了,說是江南地方遭災的多,因此煩惱。”

燕青這話說得一點也不煩惱,甚至頗有那麽些幸災樂禍的意思。

潘小園笑他一句,又明白什麽了:“江南地方遭災……具體是哪裏?”

自己想一想,突然將之前的一些見聞聯係了起來。她覺得自己簡直太遲鈍。

頭一次見到方金芝,她就提到江南今年多旱;後來似乎戴宗又提過一句,說江南夏天正在洪澇當中;這一旱一澇的,可不就是災天氣麽!

自然會影響江南地方的茶葉收成。不管遭災的是那些具體縣郡,運到東京城內的江南片茶,數量會有所減少,價格會整體抬高,卻是水到渠成的事實。

不禁佩服起西門慶的商業嗅覺來。趁這機會,用正常價格大批量收購茶引,等到茶葉價格水漲船高,他低買高賣,不就可以坐在家裏數錢了!

和他持同樣想法的商人肯定也有。但一則不一定有他這個財力,二則不一定有他的行動力,第三,不像他有權勢做後盾,因此最多玩玩小規模投機。

但西門慶的胃口不小,他這是想壟斷今年東京城的茶葉市場了。

高風險高回報。如果此時,有第二個同等財力魄力的商人,和他同台競爭,打破他的壟斷……

那西門慶很可能就是一個血本無歸。

潘小園覺得她藏起來的那幾百兩金子在向自己招手。反正也不是自己的錢,用了不可惜。倘若和他一同收購茶引,然後,在他持貨等待期間,低價拋售……

不知道會不會引起東京城的金融地震。但最起碼,引發西門慶家裏的金融危機,足夠了。

再也坐不住:“小乙哥,給我也化個裝,我要去交引鋪瞧個究竟。白礬樓的廚房裏有些現成的鮮果點心,你先去上工,我午飯前就到。”

潘小園扮成個娘娘腔富貴閒人,身邊帶個董蜈蚣,這就一步步踱到此前可望而不可即的交引鋪了。

一進門,臉上刷的白了,好在外人看不見。心裏咚咚咚的跳,第一反應就是飛快地退到門後麵去。

董蜈蚣輕聲問:“大姐怎麽了?”

西門慶的背影,一眼就讓她認出來了。在東京跟他捉了這幾個月迷藏,還從未親眼見過他東山再起之後的真麵目。

一見到西門大官人,往事湧上心頭,很多她以為自己已經放下、看開的過節,一件件的重新憶起來。

他用二十五貫錢引坑她!仗勢欺人擠兌她生意,差點把當時的武大擠兌破產!更別提,最後跟縣令同流合汙的那個嘴臉,買通所有鄰居做偽證,完全重新整理了當時的潘小園的三觀下限。

如今被他買通、和他勾結的那些人,稀裏糊塗的做了李逵的斧下之鬼。當初被他坑的那些錢,潘小園也十倍百倍的坑了回來。可唯獨見著這人還過得好好的,一身長衫光鮮亮麗,腰間佩著玉,精光鋥亮鹿皮靴,舉手投足間似乎還雅緻了那麽三五分——她覺得世道不公,多少人品比他正直百倍的人,活得卻比他辛苦百倍。

若是個尋常的貪贓枉法的官兒,或是個作奸犯科的商,那也就罷了,她不是包公,也整治不過來。但誰叫西門慶親手背後捅過她刀子,更是害死了武鬆的唯一一個血親,切膚之痛,她現在也完全有底氣宣佈,這一刀她早晚得捅回來。

那坑人的錢引,她至今留在身上,偶爾拿出來看一看,咬牙切齒。

閃身在門後陰影裏,等心情平靜下來,纔對董蜈蚣笑道:“聽聽他在說什麽呢。”

此時交引鋪裏的買賣,還冇有什麽商業機密的概念,頂多是來個“袖裏定乾坤”,遮掩一下最終的成交額。西門慶與那掌櫃,想必此時已經進行了數輪商談,這會子隻是敲定細節。如此大額交易,西門慶不放心派經紀人,終於冒著風險,親自露麵。

隻聽西門慶似乎有些急切:“什麽時候能拿到東西?”

那掌櫃的用手指比劃了一個數。西門慶冒冒失失地問:“月底?”

掌櫃的笑道:“大官人月底二十九日派人送來定金,小人自然立刻雙手將貨引奉上。剩下的五成尾款,倒是可以等到下月再說。”

西門慶不說話,似乎有些為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