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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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不理她。

“以後咱倆離遠遠的,我不招你了?好不好?”

見他臉黑了,半晌,兩個字。

“不好。”

潘小園冇脾氣了,有些不知所措,左右看看,終於找到個目標,朝著金沙灘外一努嘴,“你瞧,過來艘船,小嘍囉都去迎了——是哪位大哥回山了,你別躲著呀。”

武鬆這才聽進去,抬眼一看,方纔遠遠的那艘小船,果然正在靠岸呢。踏板放出來,走下一個人,和眾嘍囉打過招呼之後,又忽然看到不遠處石灘上的兩位一男一女。潘小園還好說,武鬆高高大大的,目標十分明顯,不被他瞧見纔怪。

隻好先放下眼前的尷尬,趕緊跟她迎上去。對方是個矮小漢子,約莫三十七八歲年紀,一張黃臉,兩撇鼠須,形貌猥瑣,唯有一雙三角眼睛裏閃著晶亮透徹的光。

他剛從船上下來,步伐還有些虛浮,輕飄飄的,好像是個遊園閒逛的紈絝子弟。可又走得挺快,後麵跟過來幾個小嘍囉,完全趕不上他的腳步。

猥瑣小個子見了武鬆,那雙眼睛眨一眨,立刻認出了。笑一笑,恭恭敬敬納頭便拜:“這位想必是江湖聞名的清河武二郎,小弟仰慕久矣。來梁山這麽多天,每日心念,總算得見,看來老天爺也等不及了。”

這人猥瑣歸猥瑣,不得不說,聲音清脆好聽,還十分會說話,把他奉承得挺舒坦。

武鬆連忙扶起他,還禮:“過獎!敢問大哥是……”

對方答得珠圓玉潤、字正腔圓:“小弟大名府燕青,今兒應吳軍師的召,去商量東京城暗樁的事兒。聽說大哥也會一道同行,不如一起前去議事?小弟初來乍到,還不太認路。”

武鬆一聽,有點驚訝。早聽說燕青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比他自己還小著幾歲;這一見,長得略微著急了些,出乎他意料。

但他在江湖上什麽大風大浪冇見過,不便表示驚愕,開出大哥的氣場,十分得體地回:“好說,從此就是一家人。對了……”

剛想向他介紹旁邊那位千嬌百媚小娘子,人家燕青早就瞧見了,朝她嘻嘻一笑,露出一口閃亮白牙,居然也是納頭便拜。

“燕青見過嫂子。”

潘小園:“……”

她已經完全石化在當地,連一根眼睫毛都動彈不得。

不是為燕青這句“嫂子”,而是……

說好的浪子呢?說好的雪練也似白肉、全身刺青、大名府一枝花呢?眼看他伸手拜揖之時,手背上確實隱隱伸展出優美的線條,不像是假冒偽劣,應該是本尊無疑。

簡直是來到這個世界以來,老天對她開的一個最大的玩笑。

眼前這位正牌小乙哥,賊眉鼠眼,麪皮淡黃,滿臉褶子,額頭窄,下巴短,五官的組織紀律性太差,平心而論,就連醜都醜得毫無特色,簡直像是阮小七從水泊裏閉著眼睛撈出來的一條賴魚。

難怪武鬆對他一萬個放心,白讓她覺得大方了。

這個世界有多瘋狂,她此前已經多有領略。史文恭、公孫勝,一個比一個不按常理出牌。

潘小園還是立刻接受了現狀,趕緊福一福還禮:“不敢當……那個……”

還是看一眼武鬆,征求一下他的態度。

武鬆不讓她難堪,一手將燕青扶起來,自然而然地說:“先別叫嫂子,她姓潘,山上的錢糧財會。”

潘小園被他這句話撫慰得簡直不要太熨帖,要不是燕青在,簡直想狠狠抱抱他。

梁山上多少人,提起她潘六娘,第一反應是家屬、女流、武鬆的緋聞對象;而武鬆呢,這些附庸的身份一概冇說,頭一個介紹出來的,是她的“公職”。

而那句自然而然的“先別叫嫂子”,算是接受了她方纔那些過分的條款?

武鬆說完一句話,朝潘小園斜睨了一眼,看到她笑了。知道她喜歡聽這話。

而燕青立刻領會精神。“先別叫嫂子”中的一個“先”字說明一切。

他眯起小眼睛,不動聲色笑笑,改口:“既然娘子也是山寨中出力的,也算是小乙先輩,當叫一聲姐姐。”

潘小園訥訥的回了句什麽。她這輩子姐姐命,厚著臉皮當了不知多少人的大姐,可唯獨眼下有點覺得受之有愧。不太好意思詢問小乙哥的芳齡,可他臉上那些褶子……

武鬆眼中忽然現出些奇怪的神色,將燕青打量了又打量,冷不丁低聲問一句:“假的?”

燕青一怔,摸摸自己的塌鼻頭,有些不好意思,點點頭:“下山辦事方便。”

“如今在山上了,不用麻煩了。”

潘小園聽得莫名其妙。但燕青顯然懂武鬆的意思,難為情地一笑,又聽話地點點頭。

“大哥果然火眼金睛。多有冒犯,恕罪。”

接著他微微背過身,袖子在臉上拂了一圈,再轉過身來。

潘小園忍不住低低撥出聲。

彷彿一束光突然打在他身上。眼中看到的,是一張她見過的、最俊俏最完美的男人的臉,朝她綻出一笑,風華絕代。

第135章

1129.10

在遇到燕青以前,潘小園覺得,武鬆便是她見過的、數一數二的英俊瀟灑男青年。一表人物不說,寒星眼,刷漆眉,威武中帶著點天真的孤傲,曆經多少滄桑往事,卻保留著純粹的初心;更別提整個人筋強骨健,挺拔一立,就是淵渟嶽峙,器宇不凡,由內而外的那麽一股子出類拔萃的勁兒。

潘小園極度懷疑,當年他赤手空拳搏殺的那條大蟲一定是公的。要不然怎麽他好好的在景陽岡裏趕路,那虎卻偏偏看他不順眼,一定要撲上去殺個天昏地暗,打定了主意跟他死磕到底呢?肯定是同性相斥。若是那大蟲換成母的,說不定就一路花癡,平平安安的目送他過去了,路上興許還會幫他清清其他野獸呢。

過去的金蓮會他一見鍾情,實在不是偶然事件。就連如今的小園自己,逮著機會,也挺喜歡多看他兩眼。有時候見他在身後默默護著自己,感激之餘,總是有那麽一點兒小小的虛榮心在。

當然知道他的模樣並非完美。譬如下頜的線條略嫌硬朗了些,譬如眼中時常會有些不合時宜的冷淡,譬如衣帽的配色偶爾會出現迷之審美,譬如頭髮太粗太硬不服帖,時常會不聽話地掉出來一縷半縷的。但人無完人,都是爹生娘養的,誰能擁有一副毫無瑕疵的皮囊呢。

直到她認識了燕青。

看到小乙哥真容的一刹那,再瞧瞧旁邊微微驚訝的武鬆,她徹底理解了鳳姐見到秦鍾,因而喜得推寶玉的那句:“比下去了!”

並不是說她對武鬆的好感因而有絲毫降低。而是她的整個世界觀,因為小乙哥而拓展拔高了。

“眉清目秀”、“膚白唇紅”這樣的形容詞,已經不足以描述他風采的萬一。

不用燕青解釋,她馬上就理解了他改裝易容的用意。要是他素麵朝天的下山辦事,譬如去東溪村走上一遭,亮一次相,那麽至少一半的大姑娘小媳婦都得害上相思病,對那位驚鴻一瞥的倜儻郎君,十年之內忘不掉。

生成這副尊容,還怎麽做土匪,怎麽做地下工作?簡直太拖後腿。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小乙哥的身高有些拮據。就算他眼下挺直了身子板,粗略一看,也不過和潘小園相彷彿。但身形窈窕的女人本就顯高,她頭頂又蓬蓬的挽個髻子,倘若兩人披髮赤足而立,也許他會稍微占個半寸一寸的上風。不過潘小園本身在當代女性裏也算是高挑的,隻有在武鬆這種大個兒身邊襯著,才能算得上是小鳥依人。

因此倘若讓燕青和武鬆並排而立的話……

也勉強算是個小鳥依人吧……

上天果然還保留著些原始的公平,冇有把所有的天地精華都傾注在一個人身上。

《水滸》原著遺留下頗多未解之謎,很多人認為燕青與他主人盧俊義過於曖昧,似有非常的關係。

而如今,潘小園一見到真人,憑著女人的直覺,立刻不假思索地給出了自己的判斷:直的。

細看來,其實他的外形也並非儘善儘美。但就是那一副天生的風流氣質,讓女人一見就臉紅心跳的,武鬆一輩子修煉不來——背後不知澆築了多少純情少女的眼淚呢。

這就是將要和她一同去東京闖蕩的搭檔。如此看來,前程似錦。

有這麽一號人往她的店麵前頭一站,就是天然的形象工程,做什麽生意都不太會虧本。

她忽然忍不住又去瞧武鬆。打臉來得太快,他認清了小乙哥的真麵目,會不會後悔方纔的“大度”?還能不能說出方纔那句“我會囑咐燕青兄弟,讓他好好看顧你”?

反正,若換了她是男的,她可冇這份博大胸襟,最好趕緊讓燕青改口叫嫂子,先用名分壓他一頭再說。

不過轉念一想,嫂子什麽的也不太牢靠。她過去是武鬆什麽人來著?

眼巴巴看著武鬆,等他反應。

武鬆麵不改色的,朝燕青遞過去一個友好的眼神,對他的真容做出了唯一一句評價:“倒讓我嚇一跳。”

一點也冇有自慚形穢的感覺——話說回來,武鬆何時自慚形穢過?

接著,話題轉到正事:“既如此,以後便是兄弟,冇那麽多客套——對了,潘六娘多半也是要同去東京的。她不會武,到時還要煩你多照顧一下。”

潘小園:“……”

徹底服了他了。這廝純粹是自信得過分。

不過他也確實有自信的資本。可惡歸可惡,她冇脾氣。

可怎麽覺得他這話,和方纔給自己安心讓燕青照顧她的那句話,語氣不太一樣呢?卻也說不上來措辭上有什麽差別。

燕青給出一個純真的微笑:“大哥多慮。小弟省得。”

語氣十二分的誠懇。

早聽說武鬆武二哥性格冷靜情緒內斂,方纔乘船時遠遠看到的,卻是金沙灘上,他那個大膽又略嫌笨拙的一個吻。武鬆既然火眼金睛、眼觀六路,要說當時冇看見他燕青的船,他可不信。

要說那裏麵冇有一點故意的成分,他可不信。

於是“大哥多慮,小弟省得”這八個字,又可以翻譯成“規矩我懂,你何必多此一舉”。

武鬆難得的微一臉紅,吩咐:“走,上山。”

對於要和燕小禍水哥搭伴的事情,潘小園並冇有看到武鬆怎麽表態。她自己倒有些坐立不安,不時的旁敲側擊,定心丸悄冇聲餵過去,就差直接跟他說放心吧我隻喜歡你。

而武鬆的所有顧慮都集中在她的人身安全上。這幾天最上心的事,就是督促鐵匠鋪,給她打了把小巧鋒利的小刀,刀柄正適合她手掌大小抓握。過去的那柄匕首是男人用的,太大,這會子終於退役,算是給她配置了一柄專用防身武器。

不過依然是撐門麵。潘小園覺得自己頂多拿它來削個梨。

但對他的好意還是十分心領的。等聽人報說那刀打好了,給她送過來,她趕緊迎出去,心裏轉著壞水兒,打算別出心裁的謝他一謝。

誰知出門一看,送刀的是羅圈腿,見了她,誠懇一笑。

“我家大哥這會子正好有事,著急把小刀送來給娘子瞧,這就派小的來了。娘子收好。”

潘小園暗暗搖搖頭,吐槽的力氣都冇有了。甜甜的笑送給羅圈腿,讓他好好轉達她的謝意。

眼看羅圈腿前腳剛走,又趕緊叫住:“嗯,順便帶倆肉餅回去,我剛煎得的。”

她略略安排好自己的工作,“辭呈”遞上去,說是申請去東京幫忙經營暗樁。幾乎是立刻就獲得了領導層的許可。於是小嘍囉請她去和軍師議事,沿路跟武鬆、燕青匯合。

由於暗樁的事屬於小範圍的高層商議,便也冇有去忠義堂,而是直接找到了吳用自己的小會客廳。軍師住的地方清淨偏僻,彎彎繞繞走了不少時候。

如今梁山規模擴大很多,房屋鱗次櫛比,氣勢威嚴。武鬆一路上向燕青介紹,哪裏是左軍寨,哪裏是右軍寨,哪裏通向斷金亭,哪裏是法場,哪裏又是帶頭大哥們的住所,如此等等。燕青認真聽著。

可冇多久,潘小園就有點看不下去了,拉拉武鬆,把他從燕青身邊拉開一點。

這人也忒冇眼力,走得跟小乙哥肩並肩,這不欺負人麽!

武鬆被她丟了幾個眼色,才明白她的意思,神色間有點不服,那眼神明明是:長得高又不是我的錯。

可故意走在他旁邊就是你的錯了。潘小園覺得這不能算“憐香惜玉”,頂多算保護珍稀物種。

於是好心把武鬆限製在自己身邊,反正她不怕顯矮。

武鬆被她弄得冇脾氣,笑笑,低聲解釋:“那也不能冷落了新兄弟。”

多麽具有梁山風格的想法,可潘小園怎麽覺得話裏有話,聽著好像自己在吃燕青的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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